三道身影，如同三縷被寒風吹散的、無家可歸的孤魂，在空曠死寂的雪原上，麻木地，跋涉著。
“小王莊”裡那對普通夫妻的對話，像一根根淬了毒的、看不見的鋼針，深深地紮進了楊汝成的心裡，將他那顆本已因為重逢而有了一絲溫度的心，重新凍成了一塊堅硬的、沉重的鐵。
“災星……”
“我們……都是被他給害死的啊……”
這些話，如同魔咒，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腦海中回蕩。
他從未想過，自己那場充滿了悲壯和決絕的複仇，在那些被他試圖保護的、最普通的鄉親們眼中，竟然，是這個樣子的。
他以為自己是英雄，是複仇的孤狼。
到頭來，卻隻是一個，給所有人帶來災禍的，不祥之人。
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迷茫和疲憊，如同一張無形的大網，將他死死地罩住，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往哪裡去。
也不知道，自己所做的這一切，到底，還有沒有意義。
“隊長……”
跟在他身後的王家二小子，看著他那蕭瑟、甚至有些踉蹌的背影，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那……那兩個人，就是被日本人嚇破了膽的慫貨！他們說的，都是屁話！您……您彆往心裡去！”
“是啊，隊長！”虎子也連忙附和道，“咱們殺的，是日本人，是二鬼子！是為死去的爹娘鄉親們報仇！咱們沒做錯！錯的，是他們！是那幫不敢反抗的軟骨頭！”
楊汝成沒有說話。
他隻是，停下了腳步，緩緩地，回過頭，看著眼前這兩個，因為擔心他，而滿臉焦急的年輕兄弟。
他那張本已毫無血色的臉上，突然，擠出了一絲，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
“你們兩個……”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還……還認我這個‘災星’當隊長嗎？”
“隊長！您說的這是什麼話？！”王二和虎子，齊齊一驚！
“俺虎子這條命，是您給的！”虎子“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通紅著雙眼，嘶吼道，“彆說您是災星，您就是天王老子，是閻王爺！俺也跟定您了！刀山火海，俺要是皺一下眉頭，就讓俺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起來。”楊汝成將他，從雪地裡，拉了起來，“我隻是……有點累了。”
他轉過身，重新，邁開了腳步。
“我們，先找個地方，歇歇腳吧。”
……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
三個人，最終，在一條早已被冰雪凍住的、乾涸的河床邊，找到了一處被幾塊巨大岩石和枯萎的蘆葦叢，勉強遮蔽住的避風凹地。
他們沒有生火。
經曆了這麼多，他們早已養成了狼一般的警惕。
三個人，背靠著背，蜷縮在一起，將那幾件繳獲來的、破爛的日軍大衣，緊緊地裹在身上，抵禦著那無孔不入的嚴寒。
誰也沒有說話。
一種沉悶、壓抑的氣氛，在三人之間，彌漫開來。
“隊長……二哥……”
不知道過了多久，還是年紀最小的虎子，最先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咱們……咱們就這麼，一直走下去嗎？”他的聲音裡，充滿了迷茫，“張大爺他們，找不著。趙三哥他們，也找不著。現在……連老百姓，都罵咱們……俺……俺實在是不知道，咱們，還能乾點啥了……”
王二沉默了片刻，緩緩地開口：“我們，還能殺鬼子。”
“可殺完了呢？！”虎子反問道，“我們殺了幾個鬼子，日本人，就去屠一個村！我們再殺，他們就再屠！這……這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
這個問題，讓王二，也啞口無言。
是啊。
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楊汝成，突然，猛地坐直了身體！
他一把，將身邊的王二和虎子，都按倒在地，同時，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噓——彆出聲！”
王二和虎子，心中一凜！他們順著楊汝成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朝著河床的上遊望去。
隻見在幾十米開外，那片被月光映照得一片慘白的雪地上，五六個穿著黑色警服、挎著步槍的身影，正牽著一條吐著長舌頭的狼狗，罵罵咧咧地，順著河床，向他們這個方向，搜索了過來！
是偽軍！
是偽滿洲國的警察巡邏隊！
三個人，瞬間，都將自己的身體，死死地貼在了冰冷的地麵上，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他娘的，這鬼天氣，真是能凍死個人！”一個偽警察，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不耐煩地說道，“隊長，你說，上麵那幫日本人，是不是吃飽了撐的？這大半夜的，把咱們哥幾個，從熱炕頭上叫起來，跑到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鬼地方來巡邏！連個鬼影子都看不見！”
“你小子，就少抱怨兩句吧！”帶隊的那個小隊長，哈著白氣說道，“誰讓那個‘楊瘋子’，又冒出來了呢？我聽說啊，前幾天，在‘虎口崖’，田中中尉的掃蕩部隊，都被他一個人，給打殘了！山田大佐閣下，都快氣瘋了！現在，是下了死命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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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說得倒輕巧。”另一個偽軍，不屑地撇了撇嘴，“就憑咱們手裡這幾根燒火棍，真要是碰上了那個‘楊瘋子’，是咱們抓他，還是人家抓咱們，還說不準呢。”
“行了，都彆廢話了！”那小隊長，顯然也有些心虛，他拽了拽手裡那條還在不安地嗅來嗅去的狼狗，催促道，“趕緊巡完這片河灘，咱們好早點回去，喝口熱酒！走！”
“汪！汪汪！”
就在這時，那條狼狗，突然停下了腳步，對著楊汝成他們藏身的這片蘆葦叢，發出了低沉的、充滿威脅的咆哮！
“怎麼了？黑子？”那小隊長，警惕地端起了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