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同無邊的濃墨,將整個“一線天”密營都浸染得悄無聲息。
白日裡那震天的喊殺聲和莊嚴的宣誓聲,早已隨著山穀間升騰的寒霧,沉澱了下來。疲憊了一天的戰士們,大多已經進入了夢鄉,隻有幾處零星的篝火,還在寒風中倔強地跳動著,為那些守夜的哨兵,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溫暖。
楊汝成沒有睡。
他獨自一人,坐在營地最高處的一塊巨大岩石上。這裡,可以俯瞰整個山穀的全貌,也可以遙望遠處那片在夜色中,如同蟄伏巨獸般、連綿不絕的黑色山脈。
他的膝前,橫放著那支冰冷的三八大蓋。
他的手中,則握著那把陪伴了他半生,飲過了無數野獸和侵略者鮮血的,剝皮小刀。
他就那麼靜靜地坐著,任由那如同刀子般刮來的寒風,吹拂著他那張早已被歲月和仇恨雕刻得如同岩石般的臉。
“睡不著?”
一個溫和的聲音,突然從他的身後響起。
楊汝成那緊繃的身體,瞬間放鬆了下來。他沒有回頭,也知道來人是誰。
趙政委,端著兩個同樣簡陋的、用竹筒做的水杯,走了上來。他將其中一杯,遞給了楊汝成。
杯子裡,不是酒,也不是茶,隻是剛剛燒開的、還冒著滾滾熱氣的雪水。
“喝點吧,暖暖身子。”趙政委在他身邊,席地而坐。
楊汝成接過那杯熱水,杯壁上傳來的溫度,讓他那雙早已被凍得沒有知覺的手,有了一絲久違的暖意。
“謝謝。”他緩緩地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
“還在想家裡的事?”趙政委看著他,那雙鏡片後麵的眼睛,在微弱的火光下,顯得格外明亮。
楊汝成沒有回答。
他隻是,用那粗糙的、布滿了老繭的拇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手中那冰冷的、光滑的刀柄。
“我以前,”良久,他才緩緩地開口,聲音,輕得,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散,“每天睜開眼,想的,就一件事。”
“殺人。”
“殺光那些,穿著黃皮的畜生。殺一個,算一個。殺一雙,賺一雙。”
“我總想著,等什麼時候,殺夠了,殺不動了。我就下去,陪他們。”
趙政委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
“可是,”楊汝成的眼中,露出了一絲深深的迷茫,“我殺了中村,殺了岡村,殺了那麼多鬼子和二鬼子。可為什麼……我心裡,一點都不痛快?反而……更空了?”
“因為一個人的仇恨,就像一口枯井。”趙政委緩緩地開口,聲音,溫和,卻又充滿了智慧,“你往裡扔再多的屍體,也填不滿它。隻會讓井口的怨氣,越來越重,越來越濃。直到最後,把你自己,也給徹底吞噬了。”
“枯井……”楊汝成喃喃自語,咀嚼著這個他從未聽過,卻又感覺無比貼切的詞。
“是啊。”趙政委點了點頭,“你,就是那個,守在井口,不斷地往裡扔石頭的人。你以為,你能把井填滿。可你不知道,你扔下去的每一塊石頭,都隻會讓那口井,變得更深,更黑。”
“那我,該怎麼辦?”楊汝成抬起頭,那雙如同鷹隼般銳利的眼睛,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於求助般的、脆弱的神色。
“我們,不該去填井。”趙政委看著他,笑了笑,“我們,要去做的,是引水。”
“引水?”
“對。”趙政委指了指山穀外麵,那片無邊無際的、黑暗的土地,“在這片土地上,像你我這樣,家破人亡,背著血海深仇的‘枯井’,又有多少?千千萬萬,數都數不清。”
“我們要做的,就是把這千千萬萬口‘枯井’,都給它挖通了,連在一起!把所有人的仇恨,都彙聚到一起!讓它,從一條條涓涓的細流,變成一條能衝垮一切堤壩、能淹沒所有敵人的,滔天大江!”
“這條江,叫‘民族’。”
“這條江,叫‘反抗’!”
一番話,如同一道劃破黑暗的閃電,狠狠地,劈在了楊汝成那片混沌的腦海中!
他呆住了。
他看著眼前這個,看起來文質彬彬,卻仿佛擁有著整個世界般博大胸懷的男人,那顆隻裝著“殺戮”和“複仇”的、狹隘的心,在這一刻,被狠狠地,撞開了。
“我……我……”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地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楊汝成同誌,”趙政委看著他,聲音,變得無比的鄭重,“你,是個好獵手。是這片林子裡,最頂尖的獵手。你的技巧,你的冷靜,你的意誌,都是我們,最寶貴的財富。”
“但是,”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從你,舉起右手,對著那麵紅旗,宣誓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一個獵人了。”
“獵人,為自己而戰。為自己的生存,為自己的仇恨。”
“而戰士,”他的眼中,燃燒著熊熊的火焰,“是為彆人而戰。為身後的同誌,為腳下的土地,為千千萬萬個,手無寸鐵的,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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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人,終有,倒下的那一天。他的故事,會隨著他的死亡,而被這片林子,徹底遺忘。”
“但戰士,不會。”
“就算他犧牲了,他的精神,他的信念,也會被千千萬萬個後來者,繼承下去!直到,我們,迎來最後勝利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