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山狹窄的山洞內,空氣凝滯,唯有洞外寒風呼嘯與遠處隱約的搜捕聲,提醒著眾人所處的險境。
韓猛聽聞淩素雪的問話,毫不遲疑,從貼身的、已被血汗浸透的內衫夾層中,取出一枚以蠟封得嚴實的小小銅管,其上刻著一個細微的“李”字暗記。他雙手奉上,動作間牽扯到傷口,讓他眉頭緊皺,卻依舊挺直脊梁。
“此乃李大夫親筆所書,詳陳太原現狀、叛軍虛實及所需援救之急切。李大夫言,太原存糧尚可支撐月餘,然箭矢、滾木、火油等守城器械消耗巨大,士卒傷亡日增,最關鍵者,士氣可鼓不可泄!若靈武援軍再遲遲不至,或史思明不惜代價增兵猛攻,城破……隻在旦夕之間!”韓猛的聲音沙啞而沉重,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血塊。
淩素雪接過那枚尚帶著體溫的銅管,入手隻覺得重逾千斤。這不僅僅是信件,這是太原數萬軍民的生死寄托,是大唐北疆防線的最後希望之一。
她迅速權衡。杜豐的命令是探察軍情,伺機以紙鳶等法助戰,並未要求他們深入險地護送信使。前往靈武,路途更遠,需穿越叛軍勢力範圍的核心區域,比來時的路要凶險十倍不止。帶著這支傷痕累累、目標明顯的百人隊,幾乎是與死神同行。
然而,韓猛這支隊伍,是李光弼拚死送出的最後希望。若他們覆滅,這封求援信無法送達,太原很可能真的會陷入絕境。自己小隊雖然人少,但精於隱匿、潛行,熟悉來路的部分情況,或有幾分把握將信送出去,至少,比韓猛他們獨自突圍的希望要大。
“韓校尉,靈武路遠且險,你們目標太大,恐難突破重圍。”淩素雪的聲音依舊清冷,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信,由我等設法送往靈武。你等可願隨我部先行撤離至相對安全區域,再圖後計?或者,返回太原,告知李大夫,求援信已由我等接手,請他將士用命,堅守待援!”
韓猛聞言,眼中瞬間爆發出驚人的光彩,隨即又黯淡下去,他猛地搖頭:“不可!李大夫嚴令,需某親自將信送至郭元帥或陛下手中!況且,弟兄們拚死送我出來,我豈能獨自偷生?縱是刀山火海,韓某亦要闖上一闖!”
他身後的死士們也紛紛低吼:“誓死追隨校尉!”
淩素雪看著這群傷痕累累卻意誌如鋼的漢子,知道無法說服他們。她沉吟片刻,道:“既如此,我等可護送你們一程,至少送出叛軍目前重點搜捕的這片區域。之後路途,再分頭行動,或合力突圍,視情況而定。但前提是,韓校尉需暫時聽從我的安排,隱匿行蹤,避免無謂接戰。”
韓猛也是果決之人,知道此刻不是逞強的時候,對方雖人少,但手段詭異,戰力不俗,更有穿過封鎖線的經驗。他重重抱拳:“但憑姑娘吩咐!”
計議已定,淩素雪不再猶豫。她讓“紙鳶”隊員將身上攜帶的乾糧和傷藥分出一部分給韓猛等人,命令張順和另一名擅長追蹤反追蹤的隊員在前探路,自己與韓猛居中策應,其他人斷後,趁著夜色和叛軍搜山隊伍尚未合圍的間隙,如同滑溜的泥鰍,沿著更加偏僻難行的山脊線,向南潛行。
他們不敢生火,不敢大聲言語,渴飲雪水,饑食冷硬的乾糧。淩素雪將潛行匿跡的技巧發揮到極致,往往能在叛軍巡邏的縫隙中找到一條生路。張順經過之前的教訓,變得更加沉穩,他的弩箭數次在關鍵時刻悄無聲息地清除掉可能暴露行蹤的叛軍暗哨。
一路有驚無險,三日後,他們終於迂回繞出了叛軍對龍山區域的密集封鎖圈,抵達了相對安全的呂梁山區邊緣。
在一處避風的山穀中,淩素雪停下腳步,將那份關係重大的銅管再次拿出。
“韓校尉,此地已暫離險境。往前,叛軍關卡依舊眾多,但搜捕力度應會減弱。我有兩個提議。”淩素雪看著韓猛,“其一,你我可繼續同行,但我部人少,目標小,或可嘗試偽裝身份,混入商旅難民,緩慢向靈武靠近。其二,為求穩妥,我可派手下最得力的隊員,攜此信,利用輕裝速行的優勢,繞道更遠的路線,不惜一切代價送往靈武。韓校尉可率部眾,在此區域遊擊,吸引叛軍注意,或嘗試返回太原報信。”
韓猛看著淩素雪和她身後那些雖然疲憊卻眼神堅定的年輕麵孔,又看了看自己身邊僅存的八十餘名傷痕累累的弟兄,知道帶著大隊人馬確實難以快速隱秘地穿越敵占區。他沉默良久,猛地一跺腳,做出了艱難的決定。
“信,交由姑娘的人送去!務必送到!韓某信得過姑娘,也信得過杜參軍!”他將銅管鄭重交還給淩素雪,“某家便帶著弟兄們,在這呂梁山中,跟史思明的狗崽子們周旋!若能吸引些叛軍,為姑娘的人減輕壓力,為太原分擔一絲一毫,便值了!若……若有機會,某也會設法摸回太原,將消息告知李大夫!”
這是最現實,也最可能成功的方案。淩素雪深深看了韓猛一眼,這個粗豪的漢子,在關鍵時刻,做出了最有利於大局的選擇。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好!”淩素雪不再多言,轉身看向張順和另外一名以耐力與速度見長的隊員,“陳五,你二人攜信,立刻出發。路線按蘇先生預設的第三條備用方案,繞道延州,不惜馬力,換馬不換人,務必在最短時間內,將信送至靈武,親手交到郭子儀元帥手中!若遇盤查,可毀信,不可落入敵手!”
“是!隊正!”張順和陳五肅然領命。張順小心翼翼地將銅管貼身藏好,眼中閃爍著決絕的光芒,這是他戴罪立功的唯一機會。
沒有多餘的告彆,張順與陳五對著淩素雪和韓猛等人抱拳一禮,轉身便投入茫茫山林,向著西北方向疾馳而去,身影很快消失不見。
淩素雪則與韓猛約定好簡單的聯絡方式後,也帶著剩餘的“紙鳶”隊員,與韓猛部分道揚鑣,她需要儘快將太原的最新情況,以及送信的安排,回報給杜豐。
……
幾乎就在淩素雪做出決定的同一時間,遠在成都的杜豐,正麵臨著一場沒有硝煙的交鋒。
節度使府派人送來請柬,崔圓邀杜豐過府一敘,言稱有要事相商。這一次,語氣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命令,而是帶著幾分平等的客氣。
杜豐心知肚明,這必然是太原危急的消息傳來,加上之前“黑山魈”事件的影響,讓崔圓不得不重新調整對自己的策略。
他帶著蘇瑾,坦然赴約。
節度使府的花廳內,炭火溫暖,茶香嫋嫋。崔圓屏退了左右,隻留下李侍郎作陪。他絕口不提之前的齟齬,反而對杜豐練兵、安民指剿匪)的“功勞”大加讚賞,隨後便將話題引到了太原戰事上。
“杜參軍,太原危若累卵,李光弼大夫獨木難支,此乃國朝心腹大患啊!”崔圓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不知杜參軍對此,有何高見?我劍南道,雖遠在西南,亦當為君分憂才是。”
李侍郎也在一旁幫腔:“是啊,杜參軍年少有為,深諳兵事,必有過人見解。”
杜豐心中冷笑,麵上卻不動聲色,拱手道:“大帥,李侍郎謬讚。豐乃後學末進,豈敢妄言軍國大事。太原之圍,非一隅之事,關乎天下全局。解太原之圍,關鍵在於靈武朝廷能否迅速派出得力援軍,以及郭子儀元帥等部能否有效牽製史思明後方。我劍南道,糧秣豐足,或可在糧餉上,儘力支援北方將士,以表忠心。”
他巧妙地將皮球踢了回去,既不接招評論具體軍略,也不承諾出兵事實上他也無兵可出),隻提劍南道最該做也最能做的——提供糧餉,同時將責任引向靈武和郭子儀,暗示成都這邊不應掣肘。
崔圓與李侍郎交換了一個眼神。杜豐的回答滴水不漏,既表達了立場,又避開了他們可能設下的陷阱比如誘使杜豐承諾“礪鋒營”北上等)。
崔圓乾笑兩聲:“杜參軍所言極是。糧餉之事,本帥自會籌措。隻是……如今蜀中亦不太平,前番悍匪之事,雖賴杜參軍之力平息,然則地方不靖,終是隱患。未來轉運糧餉北上,還需一支得力兵馬護衛沿途安全。不知杜參軍的‘礪鋒營’……”
圖窮匕見。他還是想以“護衛糧餉”為名,將“礪鋒營”調離杜豐的直接掌控,或者至少摻入他的人。
蘇瑾在一旁微微挑眉,準備開口。
杜豐卻已淡然一笑,搶先道:“大帥思慮周全。‘礪鋒營’責無旁貸。隻是營中新卒甚多,尚需嚴加操練,方可勝任。不如這樣,待北方糧道具體路線確定,需護衛之時,可由我營中選派得力軍官,持大帥與嚴中丞共簽的調令,沿途協調各州縣府兵,共同押運。如此,既可保糧道無虞,亦可令新卒得曆練之機,兩全其美。”
他再次將主動權握回手中,提出由“礪鋒營”軍官協調地方府兵,而非直接將“礪鋒營”整營調出,並且拉上了遠在河東的嚴虎作為製衡。
崔圓眼神閃爍了幾下,知道今日難以如願,便打了個哈哈,將話題岔開。
一場暗藏機鋒的會談,在看似和諧的氣氛中結束。杜豐與蘇瑾告辭離去。
回程的馬車上,蘇瑾輕聲道:“公子應對得當。崔圓此番試探,說明他已不敢再輕易動武,轉而想用軟刀子割肉。我們爭取到了時間。”
杜豐望著車窗外熙攘的成都街市,目光卻仿佛穿越了千山萬水,看到了那風雪彌漫的北國,看到了那支帶著血書在敵占區亡命奔馳的小隊。
“時間……希望淩姑娘和張順他們,能為我們,為大唐,爭取到更多的時間。”他低聲說道,手指無意識地撚動著,仿佛能感受到那枚銅管上冰冷的溫度。
太原城下的雪泥鴻爪,呂梁山中的分道揚鑣,靈武道上的亡命奔馳,與成都府中的暗流交鋒,在這一刻,被一根無形的線緊緊串聯。南方的星火,能否點燃北方的狼煙?雛鷹浴血送出的希望,能否照亮那座孤城的前路?答案,依舊在風中飄蕩。
喜歡乃翁,大唐中興了!請大家收藏:()乃翁,大唐中興了!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