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樹下的木匠鋪總飄著股鬆節油混著腐土的味道,我第一次撞見那具木偶時,它正坐在刨花堆裡,槐木腦袋歪著,看我手裡攥著的半塊芝麻糖。
“娃娃彆碰,那是給陳家做的替身。”老木匠枯樹皮似的手突然搭在我肩上,他袖口沾著暗紅漆料,像沒擦乾淨的血。我後頸一麻,再看時木偶已經被塞進了樟木箱,隻露出截描著青紋的手腕,指節處還留著沒打磨平的毛刺。
那年我七歲,跟著爹娘搬進這處老巷。街坊都說老木匠脾氣怪,從不見他接活,唯獨每年清明前會閉門做一具木偶,木料全是後院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樹上砍的。我總愛趴在木匠鋪的窗台上看,看他把槐木削成胳膊腿,再用朱砂在木偶胸口畫奇怪的符。直到那個雨夜,我聽見鋪子裡傳來木頭摩擦的聲響。
雨是後半夜下大的,我被雷聲驚醒,看見木匠鋪的燈還亮著。窗簾沒拉嚴,昏黃的光裡,一個人影正對著樟木箱彎腰。我揉了揉眼睛,才發現那不是老木匠——那人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袖口磨出了毛邊,可脖頸處卻沒有皮膚,露出一圈圈泛著冷光的槐木年輪。
“哐當”一聲,樟木箱蓋掉在地上。我嚇得捂住嘴,卻看見那人緩緩轉過頭來。他的臉是用槐木雕刻的,眉眼刻得很細,嘴角卻向上翹著,像是永遠在笑。可那雙眼睛,卻是兩個黑洞洞的窟窿,正死死盯著我的窗戶。
第二天一早,我拉著娘去木匠鋪,卻發現門虛掩著。鋪子裡空蕩蕩的,刨花散了一地,樟木箱敞著,裡麵隻有一張黃紙符,上麵的朱砂已經發黑。老木匠不見了,後院的老槐樹上,卻多了一道新鮮的砍痕,樹汁滲出來,是暗紅色的,像血。
“彆瞎打聽,”王奶奶把我拉到她家,塞給我塊麥芽糖,“陳家去年丟了個娃,才五歲,就在老槐樹下玩的時候沒的。老木匠是陳家的遠房親戚,去年秋天才來的這巷子裡。”
我嚼著糖,突然覺得嘴裡發苦。那天晚上,我又聽見了木頭摩擦的聲響,這次是從後院傳來的。我扒著門縫往外看,看見那具槐木木偶正站在老槐樹下,藍布衫被風吹得飄起來。它的手裡,攥著半塊芝麻糖,和我那天掉在木匠鋪的一模一樣。
接下來的幾天,巷子裡開始怪事不斷。李叔家的雞丟了,第二天在老槐樹下找到時,已經成了一堆白骨,雞骨頭裡插著一根槐木刺。張嬸家的孩子夜裡總哭,說看見一個穿藍布衫的叔叔,站在他床邊,手裡拿著個木偶。
我不敢再靠近木匠鋪,可每天晚上,那具木偶都會站在我家窗台下,槐木腦袋歪著,像是在看我。我把這事告訴爹,爹卻罵我胡說,說我是被嚇到了。直到那天放學,我看見陳家的女人站在老槐樹下,手裡拿著一件小小的藍布衫,哭得渾身發抖。
“我的娃,”她抓著樹乾,指甲嵌進樹皮裡,“那天他就穿著這件衣服,手裡還拿著個木偶……”
我突然想起老木匠給木偶穿衣服的樣子,他的手很抖,把藍布衫的扣子扣錯了位。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站在老槐樹下,那具木偶朝我走過來,槐木手指冰涼,碰了碰我的臉。它的嘴角還在笑,可黑洞洞的眼睛裡,卻流出了暗紅色的樹汁。
“陪我玩啊,”它的聲音像是木頭在摩擦,“他們都不陪我玩,隻有你看我。”
我驚醒時,聽見窗外傳來“吱呀”一聲,像是木頭在轉動。我爬起來,看見那具木偶正站在院子裡,手裡拿著一把小斧子,槐木腦袋轉了轉,朝我的房門走過來。
“哐哐哐”,它用斧子敲我的門,聲音很鈍,卻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我死死抵著門,聽見它在門外說:“我找到你了,我們一起做木偶吧,用槐木做,永遠都不分開。”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一聲咳嗽。是王奶奶,她手裡拿著一把桃木劍,站在月光下。“孽障,還不現身!”她大喝一聲,桃木劍朝著木偶揮過去。
木偶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槐木身體上冒出青煙。它轉身想跑,卻被王奶奶用桃木劍釘在了老槐樹上。“你本是陳家娃的替身,卻吸了老木匠的精氣,又害了這麼多性命,今日我便收了你!”
王奶奶從兜裡掏出一張黃紙符,貼在木偶的胸口。符紙“騰”地一下燒起來,木偶的身體開始發黑,槐木碎片一片片往下掉。我看見它的胸口,露出了一塊小小的長命鎖,上麵刻著一個“陳”字。
火滅了,木偶變成了一堆焦炭,老槐樹上的砍痕也慢慢愈合了。王奶奶歎了口氣,說:“老木匠也是可憐,想用法術把陳家娃的魂招回來,卻沒想到被木偶吸了精氣,成了它的替身。這槐木通靈性,卻也最容易招邪,以後啊,這棵樹不能再留了。”
第二天,巷子裡的人把老槐樹砍了,樹乾裡流出很多暗紅色的樹汁,像在哭。我再也沒見過那具木偶,可有時候夜裡,我還會聽見木頭摩擦的聲響,像是有人在刨槐木,一下,又一下。
後來我爹娘帶我搬離了老巷,臨走前,我去了一趟木匠鋪。鋪子裡已經落滿了灰塵,樟木箱還在,隻是上麵多了一把鎖。我蹲下來,看見箱子底下,掉著半塊芝麻糖,已經硬了,上麵還沾著一點暗紅的漆料,像血。
很多年後,我再想起那個老巷,總記得那股鬆節油混著腐土的味道,還有那具槐木木偶,它歪著腦袋,嘴角向上翹著,像是永遠在笑。隻是我不知道,它是在笑我們,還是在笑它自己,困在槐木裡,永遠都不能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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