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後一次去亂葬崗,是在十二歲那年的冬至。那天的雪下得特彆密,把崗上的墳包都蓋成了一個個白饅頭,隻有那棵歪脖子老槐樹,枝椏光禿禿的,像隻爪子抓著灰沉沉的天。
我們村後的亂葬崗,是埋孤魂野鬼的地方。沒名沒姓的流浪漢、死在外麵的外鄉人、還有沒足月就沒了的娃娃,都往這兒扔。我和狗剩、丫蛋總愛來這兒玩——不是不怕,是覺得刺激。我們會撿墳頭紙疊元寶,比誰能把石頭扔得更遠,還敢對著歪脖子槐樹喊“有鬼就出來”,直到聽見村裡的炊煙聲才跑回家。
那天冬至,狗剩說他娘給他做了新棉襖,紅通通的,像團火。他說要去亂葬崗“顯擺顯擺”,還賭我們不敢跟去。我那時候正是好勝的年紀,攥著兜裡的半塊凍硬的紅薯,拉著丫蛋就跟在了後麵。
雪下得沒個停,腳踩在雪地裡,“咯吱咯吱”響,在空蕩的崗上顯得特彆清楚。狗剩穿著紅棉襖,跑在最前麵,紅顏色在白雪裡晃得人眼暈。“你們看!”他突然停在老槐樹下,指著樹根,“那是什麼?”
我們跑過去一看,老槐樹根下的雪被扒開了一塊,露出個黑木頭盒子,像是個小棺材。盒子沒蓋嚴,縫裡露出點紅布,跟狗剩的棉襖一個色。
“彆碰!”丫蛋往後退了一步,聲音發顫,“我娘說,崗上的東西不能碰,會招鬼的。”
狗剩卻滿不在乎,蹲下去就想把盒子打開:“怕啥?說不定是哪個死人藏的寶貝。”他的手剛碰到盒子,突然“啊”地叫了一聲,猛地縮回手。“裡麵有東西!抓我手!”
我趕緊湊過去看,盒子縫裡的紅布動了動,像是有什麼活物在裡麵。風突然變大了,老槐樹的枝椏“嘩啦嘩啦”響,雪沫子往我們脖子裡灌,冷得刺骨。
“快跑!”我拉著狗剩和丫蛋就往山下跑。狗剩跑的時候,紅棉襖的扣子掉了一顆,飄在雪地裡,像朵血花。我們跑了沒幾步,就聽見身後傳來“嗚嗚”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風灌進了樹洞。
回到家,我把這事跟娘說了。娘當時正在納鞋底,針一下子紮在了手上,血珠滲出來,跟狗剩棉襖的顏色一樣。“你瘋了!冬至去亂葬崗?還碰了崗上的東西!”她拽著我就往灶房走,用灶灰抹在我手背上,“快呸三口,把晦氣吐出去!”
我乖乖地呸了三口,可心裡總覺得不對勁。那天晚上,我聽見院裡傳來“咯吱咯吱”的腳步聲,像是有人在雪地裡走。我扒著窗縫往外看,雪地裡有一串腳印,很小,像是個小孩的,從院門口一直延伸到屋簷下,腳印旁邊,還掉著顆紅布扣子——跟狗剩棉襖上掉的那顆一模一樣。
第二天一早,我去找狗剩,卻發現他家的門虛掩著。屋裡沒人,炕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狗剩的紅棉襖搭在椅背上,隻是少了顆扣子。他娘坐在門檻上哭,說狗剩昨晚沒回家,找了一整夜都沒找著。
我們跟著狗剩娘去了亂葬崗,雪地裡的腳印還在,從村口一直延伸到老槐樹下。老槐樹根下的黑盒子不見了,隻有狗剩的紅棉襖,鋪在雪地上,棉襖上的扣子全沒了,縫裡夾著幾根細細的黑發,像是個小女孩的。
“是那個小棺材裡的鬼!”丫蛋突然哭了起來,“我娘說,崗上埋過一個沒足月的女娃,就穿著紅棉襖,埋在老槐樹下!”
村裡的老人說,那女娃是五年前死的,她娘生她的時候大出血,沒了。她爹覺得不吉利,就把她裹在紅棉襖裡,扔在了亂葬崗的老槐樹下。後來有人見過,雪夜裡,老槐樹下總飄著點紅光,像是有人穿著紅棉襖在走。
接下來的幾天,村裡開始怪事不斷。有人說,夜裡看見個穿紅棉襖的小娃娃,在亂葬崗上跑,紅棉襖在雪地裡特彆顯眼;還有人說,聽見老槐樹下傳來“咯咯”的笑聲,像是個小孩在玩。
丫蛋嚇得不敢出門,說她夜裡總夢見個穿紅棉襖的女娃,站在她床邊,手裡拿著顆紅扣子,問她“我的扣子呢”。我也沒好到哪兒去,每天晚上都聽見“咯吱咯吱”的腳步聲,從亂葬崗的方向傳來,越來越近。
第七天的時候,狗剩的爹請了個道士來。道士穿著道袍,手裡拿著桃木劍,在亂葬崗上轉了一圈,最後停在老槐樹下。他說,那女娃的魂被困在了崗上,因為沒入土為安,又惦記著身上的紅棉襖,所以才纏上了狗剩。
“得給她找個正經的墳,再燒件新的紅棉襖,不然她還會害人。”道士從包裡拿出黃紙,在老槐樹下燒了起來。火苗燒起來的時候,我們聽見了“咯咯”的笑聲,很輕,像是個小孩在開心地笑。
燒完紙,道士讓我們在老槐樹下挖個坑,把之前那個黑木頭盒子埋了進去,還立了個小木牌,上麵寫著“無名女嬰之墓”。埋完之後,雪突然停了,太陽出來了,照在老槐樹上,暖融融的。
當天晚上,狗剩就回來了。他說他一直在亂葬崗上走,看見個穿紅棉襖的小娃娃,總跟在他後麵,問他要扣子。他把棉襖上的扣子都給了她,她才指了條路,讓他回了家。
從那以後,我們再也沒去過亂葬崗。狗剩的紅棉襖被他娘燒了,說留著晦氣。丫蛋也搬去了外婆家,再也沒回來過。
後來我長大了,跟著爹娘搬離了村子。臨走前,我又去了一趟亂葬崗。崗上的雪已經化了,老槐樹還在,樹下的小木牌還立著,隻是上麵長滿了青苔。風一吹,老槐樹的枝椏“嘩啦”響,像是有人在跟我打招呼。
我突然想起那天在雪地裡看見的紅棉襖,想起那個黑木頭盒子,想起狗剩說的那個穿紅棉襖的小娃娃。也許她隻是想有個家,想有件暖和的棉襖,想有人記得她曾經來過這個世界。
去年,我聽村裡的親戚說,亂葬崗被平了,改成了果園。可我總覺得,每年冬至下雪的時候,果園裡還會有個穿紅棉襖的小娃娃,在樹下撿扣子,撿完了,就對著老槐樹“咯咯”地笑,笑聲在雪地裡飄著,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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