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三點,靈堂裡的燭火隻剩兩簇微弱的光,映得供桌上的蘋果泛著青灰,像兩顆忘了閉眼的眼球。我縮在褪色的絨布沙發裡,後背抵著冰涼的牆,視線死死黏在牆上的掛鐘——那是外公嫁過來時帶的陪嫁,木質鐘擺每晃一下,“哢嗒”聲就在空蕩的堂屋裡撞來撞去,像有人在耳邊慢騰騰地磨牙。
從十一點守到現在,我眼皮沉得能墜上鉛塊,可後頸總發緊,像有雙眼睛貼在那裡。不是遺像裡外公的眼,她的眼神一向溫和,而這雙眼睛,冷得像浸了井水,濕乎乎地裹著我,連呼吸都帶著寒氣。
“哢嗒、哢嗒”,鐘擺突然頓了半拍。
我猛地抬頭,秒針還在轉,可那“哢嗒”聲變了,變成細碎的腳步,從後門的陰影裡滲出來。後門插著木閂,縫裡漏不出光,可那腳步聲就貼著門板響,一步、兩步,踩在積了灰的青磚上,沒聲,卻能感覺到寒氣順著腳踝往上爬,像小蛇纏進褲管。
供桌後的窗簾動了。不是風,窗戶關得嚴嚴實實,窗簾卻像被人用手撩開個角,露出後麵黑漆漆的角落,那黑深得能吞人。我攥緊手裡的桃木枝——表舅下午塞給我的,說在墳頭埋過三年,能鎮邪。可指節越攥越涼,連帶著心臟都沉下去,桃木枝的紋路硌得手心疼,卻擋不住後頸越來越重的涼意。
我不敢回頭,隻敢盯著遺像。不知什麼時候,外公的笑容變了,方才還微微上揚的嘴角往下撇,眼神斜過來,直勾勾盯著我身後。耳朵裡嗡嗡響,隻能聽見自己的呼吸,粗得像破風箱,每吸一口,都帶著香灰的味道。
“哢嗒。”
這次不是鐘擺,是我旁邊的沙發扶手。有個東西搭上來,冰涼的,軟乎乎的,像浸了水的棉花貼在皮膚上。我餘光往旁掃,看見一截青白色的手腕,皮膚皺得像泡發的海帶,指甲縫裡沾著黃紙灰——早上燒紙錢時,我親手撒的,灰還帶著火星的溫度,可這手腕,冷得像剛從冰窖裡撈出來。
我的腿瞬間麻了,想縮手,卻像被釘在沙發上。那手腕慢慢往上抬,枯瘦的手指快要碰到我袖口時,掛鐘突然“當——當——”地響了,三點半的鐘聲撞在白牆上,彈回來時變了調,成了恐怖的呻吟聲,就在我耳邊,溫熱的氣呼在耳廓上,混著香灰和潮濕的土腥味。
“我的鞋呢……”
聲音很輕,像被水泡透的棉線,黏糊糊地纏在我耳朵裡。我猛地看向供桌下——早上還壓在桌布角的黑布鞋,沒了蹤影。桌布邊角在微微晃動,不是風,是有東西在下麵輕輕碰,一下、一下,像小爪子在撓布麵,帶著細碎的“沙沙”聲。
供桌後的窗簾突然整個飄起來,像有人在後麵狠狠一掀,露出後麵的景象——外公的黑布鞋就擺在那裡,鞋頭朝著我,鞋幫上沾的不是灰,是濕淋淋的黃泥,泥裡還纏著幾根枯黃的草葉,像是剛從墳頭的土裡拔出來的,鞋尖繡的小梅花被泥水浸得發黑,像洇開的血。
布鞋旁邊站著個影子,穿的是外公那件藏青色斜襟衫,領口的盤扣鬆了一顆,垂在胸前晃蕩。它的頭發披在肩上,很長,遮住了大半張臉,垂下來的手朝著我手裡的桃木枝抓過來——那手沒有分明的指節,隻有一團模糊的白,像被水泡化的紙人胳膊,在空中虛晃著。
我想喊,喉嚨卻像被棉花堵死,隻能發出“嗬嗬”的氣音。桃木枝在手裡抖得厲害,我看見那影子的頭慢慢抬起來,頭發往兩邊分開,露出的“臉”是一片空白的白,沒有眼睛,沒有鼻子,可我偏偏覺得它在看我,用外公的眼神——有我小時候撒嬌時見過的溫和,還有一種從未見過的、沉甸甸的怨,像潮水一樣壓過來,讓我喘不過氣。
供桌上的燭火“噗”地滅了。兩團黑暗瞬間湧上來,裹住整個靈堂,隻有掛鐘還亮著微弱的熒光,秒針“嘀嗒”走著,卻再也聽不見鐘擺的“哢嗒”聲。就在這時,一隻手抓住了我的腳踝,冰涼、用力,指甲幾乎嵌進肉裡,那力道帶著一股狠勁,像要把我往地下拽。
“幫我找找鞋……我冷……”
耳邊的聲音更近了,土腥味裹著濕氣,鑽進我的鼻子裡,嗆得我眼淚直流。我拚命掙紮,腳卻像被釘在青磚地裡,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影子慢慢靠近,藏青色的衣角擦過我的膝蓋,帶來刺骨的寒意。
牆上的掛鐘突然“哢嗒”響了一聲。不是秒針的“嘀嗒”,也不是鐘擺的晃動,那聲音鈍重、沉悶,像有人用錘子砸在木頭上。我渾身一僵——那聲音不是從鐘裡發出來的,是從我的骨頭縫裡,順著脊椎往上爬,帶著鑽心的疼。
“陪我……再守一會兒……”
影子的“臉”貼到了我麵前,一片模糊的白裡,突然裂開一道縫,縫裡滲著黑褐色的水,像爛掉的果子。我看見縫裡有雙眼睛,是外公的眼睛,渾濁卻亮得嚇人,直勾勾地盯著我手裡的桃木枝——那根表舅說能鎮邪的桃木枝,此刻竟開始發黑,像被什麼東西啃噬著,慢慢失去了原本的顏色。
抓住我腳踝的手越來越緊,我感覺血液都不流通了,小腿脹得發麻。靈堂裡的香灰味突然變濃,混著一股腐朽的味道,我看見供桌上的蘋果開始發黑、萎縮,像被抽走了所有水分,變成兩顆皺巴巴的黑球。
遺像裡外公的笑臉也變了,嘴角咧開,越咧越大,露出兩排泛著青灰的牙,眼神死死地鎖著我,和麵前影子的眼睛重疊在一起。我終於喊出了聲,卻隻有氣音,喉嚨裡像塞著滾燙的炭,燒得我眼淚直流。
掛鐘的熒光突然滅了。徹底的黑暗裡,鐘擺“哢嗒”響了最後一聲,然後徹底停了。抓住我腳踝的手猛地用力,我感覺自己在往下沉,青磚地像變成了泥潭,要把我吞進去。耳邊的聲音貼著我的耳朵,黏糊糊的,帶著笑意:
“找到鞋了……這次,換你陪我了……”
第二天清晨,表哥推開靈堂的門時,看見我縮在沙發裡,手裡攥著一根發黑的桃木枝,腳踝上有幾道青紫色的印子。供桌下,外公的黑布鞋好好地擺在那裡,鞋尖繡的小花上,沾著一點新鮮的、屬於我的血珠。
牆上的掛鐘,永遠停在了三點三十五分。後來表舅來收拾靈堂,想把鐘摘下來,卻發現鐘擺上纏著幾根短發,是外公生前最喜歡的、黑得發亮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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