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山河第一次看見白狐的眼睛,是在他爹僵硬的手掌裡。那截雪白的狐毛裹著顆琥珀色的眼珠子,瞳孔裡凝著半張扭曲的人臉——是他爹趙老實最後時刻的模樣,七竅裡滲著青黑色的血,嘴角裂到耳根,像是被什麼東西硬生生撕開過。
那年七月半的雨,下得邪門。鉛灰色的雲壓在村西頭老槐樹上,枝椏間垂著的紙錢灰被雨水泡成黑泥,順著皸裂的樹皮往下淌,在樹根處積成一灘發臭的水窪。趙老實扛著鋤頭路過時,正撞見白狐蹲在水窪裡,爪子扒著半張燒剩的黃紙,通身的白毛沾了泥,卻唯獨尾巴尖那撮雪白雪白,像沾了死人的骨頭粉。
“偷雞的畜生!”趙老實的吼聲驚飛了槐樹上的烏鴉。前晚丟的兩隻母雞,雞毛還掛在他家籬笆上,此刻見著這狐狸,火氣頓時竄上頭頂。他掄起鋤頭就砸,鐵鋤刃擦著狐耳過去,在老槐樹根上劈出道深溝,黑褐色的汁液順著溝縫滲出來,聞著竟有股鐵鏽味的血腥氣。
白狐沒跑。它慢悠悠地站起身,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盯著趙老實,尾巴尖掃過那灘黑泥,竟畫出個歪歪扭扭的“人”字。趙老實看得發毛,卻偏要爭那口氣,罵罵咧咧地追進樹林,把趙山河“爹,彆追了”的喊聲甩在風裡。
半個時辰後,有人在老槐樹下發現了趙老實。他仰麵躺在樹根上,胸口凹下去一大塊,像是被什麼東西踩碎了肋骨。右手死死攥著那截狐毛,指縫裡夾著顆眼珠子——不是人的,是狐狸的,琥珀色的虹膜裡,清清楚楚映著趙老實自己的臉,滿臉是血,表情像是看見了比死更怕的東西。
村裡的老支書用煙杆挑開趙老實的眼皮,倒抽口冷氣:“是槐仙索命。”他說這老槐樹是光緒年間種的,當年挖樹坑時挖出過三具無主屍骨,後來蓋村小學想砍樹,頭天砍了枝椏,第二天校長就死在辦公室,七竅流血,跟趙老實一個模樣。“這白狐是槐仙的眼線,你爹動了它,就是動了槐仙的根。”
趙山河的娘不信邪,非要去樹下燒紙賠罪。剛把紙錢點燃,一陣旋風突然卷過來,火星子全撲在她臉上,額角被槐樹枝劃開道深口子,血滴在樹根上,瞬間就被黑泥吸得乾乾淨淨。從那以後,沒人再敢靠近老槐樹,連路過都繞著走,隻有趙山河,總在夜裡偷偷溜過去,盯著樹根那灘黑泥看——他總覺得那泥裡藏著東西,夜裡會聽見“咯吱咯吱”的聲響,像是有人在啃骨頭。
五年後,趙山河十七歲,為了給娘治病,跟著同鄉去了山外的煤窯。走的前一晚,他去給爹上墳,路過老槐樹時,又看見那隻白狐。它蹲在樹根上,尾巴尖沾著血,琥珀色的眼睛盯著他,像是在看一個熟人。趙山河攥緊了口袋裡的鐮刀,卻沒敢動——他看見白狐爪子下壓著半塊骨頭,上麵還帶著點肉渣,像是人的指骨。
煤窯的日子是在黑裡熬。趙山河每天背著礦燈往井下鑽,煤層裡總滲著股奇怪的腥氣,老礦工說那是“煤精”的味道,可他總覺得像老槐樹下的黑泥味。有天夜裡,他在井下撞見個穿白衣服的女人,背對著他,頭發垂到腰際,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他喊了聲“大姐”,女人沒回頭,卻慢慢抬起手——那隻手雪白,指甲縫裡沾著黑泥,手裡攥著截雪白的狐毛。
“你爹在找你。”女人的聲音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黏糊糊的。趙山河嚇得轉身就跑,沒跑兩步就被什麼東西絆倒,礦燈摔在地上,光線裡竟映出滿地的骨頭,有雞的,有狗的,還有幾塊帶著戒指印的人骨。
第二天,煤窯塌了。趙山河被埋在井下三天三夜,醒來時左腿已經沒了知覺,身邊堆著的煤塊裡,混著截雪白的狐毛,還有顆琥珀色的眼珠子,瞳孔裡映著他自己的臉,臉色青得像茄子。
回村那天,趙山河拄著拐杖,看見他娘坐在門口,頭發全白了。村裡的閒話像蒼蠅似的圍著他轉:“是槐仙的報應”“他爹殺了狐仙,報應到他身上了”。他沒力氣爭辯,每天坐在門口,盯著老槐樹的方向,總覺得那樹在盯著他——枝椏間的黑泥順著風往下滴,像是樹在流眼淚。
那天夜裡,趙山河被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響吵醒。他拄著拐杖走出去,看見老槐樹下有團白色的影子,是那隻白狐。它蹲在樹根上,嘴裡叼著塊骨頭,正“咯吱咯吱”地啃著,骨頭縫裡滲著黑血,像是剛從泥裡挖出來的。
“你還敢來!”趙山河撿起石頭就砸,石頭沒砸中白狐,卻砸在樹根上,黑褐色的汁液濺出來,濺在他的褲腿上,竟慢慢滲進肉裡,像是有蟲子在爬。
白狐抬起頭,琥珀色的眼睛裡映著趙山河的臉,竟慢慢滲出淚來——那淚是黑的,滴在樹根上,瞬間就被黑泥吸了進去。它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到趙山河麵前,用頭蹭了蹭他的褲腿,趙山河這才看見,它的肚子上有道深口子,露出裡麵的內臟,竟裹著半塊帶血的人骨,上麵還帶著他爹當年戴的那枚銅戒指。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你爹的骨頭,在樹裡。”白狐的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像是從樹裡傳出來的。趙山河嚇得後退一步,撞在拐杖上,抬頭看見老槐樹上的枝椏正慢慢往下垂,像是無數隻手,要把他抓進樹裡。
“當年你爹追我進樹林,被槐仙抓進了樹裡。”白狐的聲音黏糊糊的,像是從黑泥裡撈出來的,“它把你爹的骨頭拆了,埋在樹根下,讓我看著你,等你回來,好把你也埋進去。”
趙山河的腿突然疼起來,像是有無數隻蟲子在啃他的骨頭。他低頭看見,褲腿上的黑泥正慢慢往上爬,順著傷口滲進肉裡,皮膚下竟慢慢凸起根骨頭的形狀,像是要從肉裡鑽出來。
“可我不想你死。”白狐突然咬住他的褲腿,把他往樹林裡拖。趙山河沒力氣反抗,隻能跟著它走,樹林裡的黑泥沒到腳踝,像是有無數隻手在拉他的腿。走了大約半個時辰,白狐停在一個山洞前,山洞裡竟堆著滿地的骨頭,有雞的,有狗的,還有幾塊帶著戒指印的人骨——是他爹的。
“槐仙靠吃骨頭活著,它把死人的骨頭埋在樹根下,吸收精氣。”白狐叼起塊人骨,遞到趙山河麵前,“你爹的骨頭,我偷了幾塊出來,可槐仙已經發現了,它要找你算賬。”
趙山河的眼淚突然流了下來,不是因為害怕,是因為疼——腿裡的蟲子像是在啃他的骨頭,皮膚下的骨頭凸起越來越明顯,竟慢慢長出了樹皮的紋路。
“我給你找了接骨草,能治你的腿。”白狐鑽進山洞,叼出株草藥,葉子是綠色的,開著白色的小花,可花芯裡竟裹著顆琥珀色的眼珠子,像是狐狸的。“但你得答應我,彆靠近老槐樹,不然槐仙會把你吸進樹裡,拆了你的骨頭,埋在樹根下,讓你永遠陪著它。”
趙山河接過草藥,草藥剛碰到手,就有股黑汁滲出來,滲進他的傷口裡,腿裡的疼痛感瞬間消失了。他抬頭看白狐,發現它的肚子上的傷口竟慢慢愈合了,隻是皮毛下的骨頭形狀越來越明顯,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從裡麵鑽出來。
從那以後,趙山河每天都會去山洞裡,白狐也會在那裡等他。有時候白狐會叼來些野果,果子裡竟裹著顆眼珠子;有時候會陪他坐在山洞裡,聽他說家裡的事,隻是它的話越來越少,身上的骨頭形狀越來越明顯,像是要變成一具骨頭架子。
村裡的人見趙山河的腿好了,都說是槐仙開恩,隻有老支書蹲在門口抽旱煙,說:“那狐仙是在替槐仙養著他,等養肥了,再給槐仙當點心。”
沒過多久,村裡來了個陌生人,穿著皮夾克,背著獵槍,說是來山裡打獵的。他看見趙山河跟白狐在一起,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拉著趙山河問:“兄弟,這狐狸的皮毛真不錯,能值不少錢,你賣給我吧?”
趙山河皺了皺眉,說:“它是我的朋友,不賣。”
陌生人笑了笑,沒再說什麼,可當天夜裡,趙山河就聽見山洞裡傳來白狐的慘叫聲。他跑過去,看見陌生人拿著獵槍,正對著白狐,白狐的肚子被打穿了,露出裡麵的骨頭,竟全是人骨,上麵還帶著他爹的銅戒指。
“這狐狸竟是吃人的!”陌生人的聲音帶著恐懼,“我看見它在啃人骨,還想咬我,我隻能開槍打它。”
趙山河衝過去,推開陌生人,抱住白狐。白狐的身體越來越涼,琥珀色的眼睛裡映著他的臉,慢慢滲出黑淚:“槐仙……來了……”
趙山河抬頭,看見老槐樹的方向竟飄來團黑霧,霧裡裹著無數隻手,像是要把他抓進霧裡。他抱著白狐,轉身就跑,可黑霧追得很快,霧裡的手已經抓住了他的褲腿,黑泥順著褲腿往上爬,像是要把他吸進霧裡。
“把我……扔進老槐樹……”白狐的聲音越來越弱,“我是槐仙的眼線,也是它的克星……隻有我能殺了它……”
趙山河沒猶豫,抱著白狐就往老槐樹跑。黑霧追在他身後,霧裡的手已經抓住了他的肩膀,黑泥滲進他的肉裡,皮膚下的骨頭開始疼起來,像是要被拆了。
跑到老槐樹下,趙山河把白狐扔進樹根的黑泥裡。白狐剛碰到黑泥,就發出一陣尖銳的叫聲,身體竟慢慢融化在黑泥裡,黑泥裡開始冒出無數隻手,有雞的,有狗的,還有人的——是他爹的手,戴著銅戒指,正慢慢往上爬。
“槐仙,我跟你拚了!”白狐的聲音從黑泥裡傳出來,黑泥突然開始沸騰,老槐樹的枝椏劇烈地搖晃起來,像是要被連根拔起。黑霧裡傳來陣淒厲的慘叫聲,霧裡的手開始慢慢消失,像是被什麼東西吞了。
趙山河站在旁邊,看著黑泥慢慢平靜下來,老槐樹的枝椏也停止了搖晃,隻是樹根處的黑泥裡,竟慢慢長出株接骨草,葉子是綠色的,開著白色的小花,花芯裡裹著顆琥珀色的眼珠子,瞳孔裡映著白狐的臉,正對著他笑。
第二天,村裡人發現老槐樹死了,枝椏全枯了,樹根處的黑泥裡,埋著顆琥珀色的眼珠子,還有塊帶著銅戒指的人骨。趙山河把人骨挖出來,埋在他爹的墳裡,又把眼珠子埋在接骨草下,每天都會去澆水。
後來,趙山河老了,頭發白了,背也駝了,可他還是每天去老槐樹下,坐在接骨草旁邊,像是在等什麼。村裡的小孩問他:“趙爺爺,你在等誰呀?”他笑著說:“我在等一個朋友,一個穿著白衣服的朋友。”
直到趙山河九十歲那年,他坐在老槐樹下,曬著太陽,慢慢閉上了眼睛。村裡人發現他的時候,他手裡攥著顆琥珀色的眼珠子,瞳孔裡映著白狐的臉,臉上帶著笑。
那天夜裡,村裡有人看見,老槐樹下的接骨草開花了,花芯裡的眼珠子竟慢慢變成了隻白狐,通身雪白,琥珀色的眼睛,蹲在樹下,尾巴尖掃著地,像是在等什麼。第二天早上,白狐不見了,接骨草也不見了,隻有老槐樹下的黑泥裡,還滲著股淡淡的腥氣,像是有人在啃骨頭。
很多年後,村裡有人在老槐樹下種了棵新的槐樹,可新槐樹長到半人高就死了,樹根處的黑泥裡,竟慢慢長出顆琥珀色的眼珠子,瞳孔裡映著個人的臉,像是趙山河,又像是白狐。
村裡的老人說,那是槐仙和狐仙的魂,被困在樹裡,永遠也出不來了。也有人說,他們是在等對方,等一個能一起離開的機會。
隻是沒人知道,每年七月半,老槐樹下的黑泥裡,還會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響,像是有人在啃骨頭,又像是有人在哭。
喜歡雞皮和疙瘩請大家收藏:()雞皮和疙瘩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