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從傍晚開始下的。起初隻是細密的雨絲,貼著福利院的灰牆往下滑,後來風裹著雨珠砸下來,鐵皮屋頂被打得劈啪作響,像有無數隻手在上麵抓撓。我站在二樓走廊的窗邊,看著院子裡那棵老槐樹的枝條被風吹得亂晃,枝椏間還掛著半件褪色的紅毛衣——那是上個月逃走的小女孩留下的,她沒跑出去,被老趙抓回來的當晚,毛衣就掛在了樹上,第二天人就沒了蹤影。
口袋裡的鑰匙硌得我手心發疼,那是三樓儲物間的鑰匙,也是每周三“處理”孩子的信號。牆上的時鐘指向十一點,分針剛劃過數字十二,走廊儘頭就傳來了腳步聲。我轉過身,看見院長、林姐和老趙走了過來,三個人的影子被廊燈拉得很長,疊在斑駁的牆麵上,像三隻蟄伏的野獸。
院長依舊穿著那件深灰色的中山裝,領口係得嚴嚴實實,即使是悶熱的梅雨季,也從沒見他解開過。他手裡攥著個黑色的筆記本,封皮上沾著點暗紅的印記,不知道是墨水還是彆的什麼。“小蘇,都準備好了?”他笑著問,嘴角的皺紋擠在一起,眼神卻沒什麼溫度,“這次的孩子有點‘鬨’,動作得利落些。”
我點點頭,把鑰匙攥得更緊了。三年前我來福利院當義工時,院長也是這樣笑著跟我說“這裡的孩子都很乖”,可沒幾天我就發現,所謂的“乖”,不過是被恐懼磨掉了棱角。那些試圖反抗、試圖尋找親人的孩子,最後都會被貼上“不聽話”的標簽,然後在某個周三的午夜,消失在三樓的儲物間裡,或是被埋進院子角落的土坑裡。
林姐走在院長旁邊,白大褂的口袋鼓鼓囊囊的,不用看也知道裡麵裝著針管和鎮定劑。她的頭發總是梳得一絲不苟,口紅塗得很豔,即使是要去“處理”孩子,也沒忘了補妝。路過我身邊時,她抬手理了理耳邊的碎發,手腕上的金鐲子晃了晃,發出細碎的響聲——那鐲子是用孩子們的補助金買的,上個月她跟老趙分補助時,我在辦公室門外聽得清清楚楚,兩人為了多拿兩百塊,差點吵起來。
“彆愣著了,早點弄完早點休息。”林姐瞥了我一眼,聲音裡帶著點不耐煩,“上次那個孩子哭了半個鐘頭,血蹭到了地板縫裡,我擦到後半夜,指甲縫裡的紅印子好幾天都沒洗掉。”她說這話時,嘴角還勾著笑,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可我記得很清楚,上次那個孩子隻是因為餓了,多要了半碗飯,就被她按在桌子上打了耳光,當晚就被拖去了三樓。
老趙走在最後麵,他的腳步很重,每走一步,走廊的地板就發出“吱呀”的響聲。他扛著一把鐵鍬,鐵鍬把上裹著舊布條,布條縫裡還沾著乾硬的泥土,湊近了能聞到一股腥甜的土味——那是埋孩子時沾的土,每次埋完,他都隻是隨便擦兩下,從不徹底清洗。他的臉上橫著一道刀疤,從左眉骨劃到下頜,是年輕時在工地打架留下的,孩子們見了他,都會嚇得躲到桌子底下,連哭都不敢大聲哭。
“這次埋深點,”老趙甕聲甕氣地說,眼睛盯著三樓的方向,“上周埋的那個,胳膊露出來了,早上我去看,差點被收廢品的老張看見,幸好我反應快,說是埋的死貓。”他說這話時,語氣裡沒有絲毫愧疚,反而帶著點得意,仿佛避開了一個無關緊要的麻煩。我想起上周那個孩子,才五歲,說話還帶著點奶音,前一天還拿著畫著太陽的紙給我看,說“姐姐,我想爸爸媽媽了”,可第二天,他就變成了土坑裡的一具冰冷的屍體。
四個人沿著樓梯往上走,樓梯扶手積了層薄灰,我扶著扶手時,指尖沾到了點黏膩的東西,低頭一看,是幾滴已經乾涸的暗紅色液體,像凝固的血。三樓的走廊比樓下更暗,隻有儘頭的儲物間門口掛著一盞昏黃的燈泡,燈光忽明忽暗,照著門上那把生鏽的鐵鎖——那鎖還是我剛來的時候換的,現在鎖芯裡已經積滿了鐵鏽,每次開門都要費很大的勁。
儲物間裡傳來斷斷續續的抽泣聲,是那個新來的小男孩。他上周剛被送到福利院,聽說父母在車禍中去世了,親戚不願意收留,就把他送了過來。孩子才六歲,個子小小的,總是穿著一件藍色的背帶褲,褲腳還卷著邊。昨天下午我去給孩子們分點心時,他還拉著我的衣角,仰著小臉問“姐姐,爸爸媽媽什麼時候來接我呀”,眼睛亮得像星星。
可現在,那雙眼眸裡隻剩下恐懼了。
老趙走上前,一腳踹在儲物間的門上,“哐當”一聲巨響,震得燈泡晃了晃。門沒鎖,隻是虛掩著,被他這麼一踹,瞬間就開了。裡麵的抽泣聲戛然而止,緊接著傳來了窸窸窣窣的響動,像是孩子在往角落裡縮。
我跟著他們走進儲物間,一股黴味和塵土味撲麵而來,混雜著點若有若無的腥氣。房間很小,隻有十幾個平方,角落裡堆著些破舊的桌椅和玩具,玩具上落滿了灰,有的玩偶還缺了胳膊少了腿,眼睛的位置黑洞洞的,像是在盯著我們看。那個小男孩縮在最裡麵的角落,背靠著牆,雙手抱著膝蓋,藍色的背帶褲上沾了不少灰塵,臉上還掛著淚珠,看見我們進來,身體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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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彆害怕,我們就是來看看你。”院長走過去,臉上依舊掛著笑,他蹲下身,試圖伸手去摸男孩的頭,可男孩猛地往後縮了縮,眼神裡滿是警惕。院長的手僵在半空,笑容淡了些,語氣卻依舊溫和:“你看,外麵下這麼大的雨,待在這裡多冷啊,我們帶你去個暖和點的地方。”
男孩沒說話,隻是搖了搖頭,牙齒咬著嘴唇,把臉埋進了膝蓋裡。我站在門口,看著男孩顫抖的肩膀,心裡沒什麼波瀾。三年來,我見過太多這樣的孩子了,他們起初都會反抗、會哭泣,可最後都會在鎮定劑的作用下失去意識,或是被老趙的鐵鍬砸暈,然後變成土坑裡的一具屍體,或是儲物間角落裡的一攤血跡。
林姐從口袋裡掏出針管和一支透明的藥劑,針頭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寒光。她走到男孩身邊,蹲下身,試圖抓住男孩的胳膊:“小朋友,姐姐給你打一針,一點都不疼,打完你就不害怕了。”男孩掙紮著躲開,雙手亂揮,不小心碰到了林姐的手,針管差點掉在地上。
“媽的,給臉不要臉!”林姐的耐心瞬間沒了,她猛地抓住男孩的胳膊,指甲深深掐進男孩的肉裡,男孩疼得叫了起來,哭聲在狹小的儲物間裡回蕩,蓋過了外麵的雨聲。老趙見狀,放下鐵鍬走了過來,他一把揪住男孩的衣領,把男孩提了起來,男孩的腳懸在半空,雙手不停地拍打著老趙的胳膊,可老趙的力氣很大,男孩的掙紮像撓癢癢一樣,根本沒什麼用。
“動作快點,彆讓他吵到鄰居。”院長皺了皺眉,從筆記本裡抽出一張紙,上麵寫著男孩的名字和信息——“李明,六歲,父母雙亡,無親屬撫養”。我看著那張紙,想起昨天男孩跟我說“我爸爸是警察,他會來接我的”,心裡突然有點發堵。其實我知道,男孩的爸爸根本不是警察,他隻是個普通的工人,在車禍中去世了,男孩隻是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才編造了這樣的謊言。
林姐拿著針管走了過來,針頭已經吸滿了透明的液體。她把男孩的胳膊拉直,針頭對準男孩的血管,正要紮下去時,男孩突然朝著我喊:“姐姐,救我!我聽話,我再也不鬨了,你讓他們放了我好不好?”他的眼睛裡滿是淚水,聲音帶著哭腔,像隻無助的小獸。
我彆過臉,不敢看他的眼睛。三年前我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時,還會偷偷掉眼淚,還會試圖求情,可院長告訴我“這些孩子都是負擔,留著隻會浪費糧食”,林姐說“你要是心軟,下一個被處理的就是你”,老趙則直接把鐵鍬拍在桌子上,眼神裡的威脅不言而喻。從那以後,我就學會了冷漠,學會了視而不見,學會了在登記孩子信息時,故意劃掉那些有親人尋找的名字——因為院長說“多留一個孩子,就能多領一份補助”,而我需要這份工作,需要錢給病重的母親治病。
針頭最終還是紮進了男孩的血管裡,透明的液體慢慢推進去,男孩的掙紮漸漸變弱,眼睛也開始變得渾濁。老趙鬆開手,男孩像個破布娃娃一樣摔在地上,身體還在輕微地抽搐著。林姐把針管放進白大褂的口袋裡,拍了拍手,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搞定了,等會兒直接抬下去埋了,省得占地方。”
院長蹲下身,翻了翻男孩的口袋,從裡麵掏出一塊小小的橡皮擦,上麵印著個卡通小熊。他把橡皮擦放進自己的筆記本裡,然後站起身,對老趙說:“老趙,你先把他抬到院子裡,我跟小蘇去拿工具,林姐你在這裡等著,彆讓其他人過來。”
老趙點點頭,彎腰把男孩扛在肩上,男孩的頭垂在老趙的背後,頭發上還沾著點灰塵,像個睡著了的孩子。我跟在院長後麵,沿著樓梯往下走,走廊裡的燈光忽明忽暗,映著我們的影子,像兩個晃動的幽靈。
“小蘇,你最近好像有點心不在焉。”院長突然開口,聲音在寂靜的走廊裡顯得格外清晰,“是不是覺得……我們做得不對?”
我心裡一緊,連忙搖頭:“沒有,院長,我隻是有點累。”
院長笑了笑,沒再追問,隻是從口袋裡掏出個信封遞給我:“這是這個月的補助,多加了五百塊,好好乾,以後還會有更多。”我接過信封,能感覺到裡麵的紙幣厚厚的,手指碰到信封時,還能摸到點粗糙的顆粒,不知道是紙張的紋路還是彆的什麼。
走到一樓走廊時,我看見辦公室的燈還亮著,窗戶沒關嚴,能看見裡麵的文件散落一地。我想起昨天林姐在這裡跟老趙分補助,兩人把一遝遝的鈔票塞進自己的口袋,嘴裡還抱怨著“這月的補助怎麼這麼少”。福利院的捐款其實很多,社會上的愛心人士經常會寄來錢和物資,可這些錢和物資,最後大多進了院長、林姐和老趙的口袋,孩子們能得到的,隻有少得可憐的飯菜和破舊的衣服。
院子裡的雨還在下,風裹著雨珠打在臉上,冰涼刺骨。老趙已經把男孩放在了院子角落的土坑邊,土坑是他下午提前挖好的,有一米多深,坑壁上還沾著新鮮的泥土。他正拿著鐵鍬站在坑邊抽煙,煙頭的火光在雨夜裡忽明忽暗,像一隻窺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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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長,小蘇,你們來了。”老趙看見我們,把煙蒂扔在地上,用腳踩滅,“這坑挖得夠深了,保證埋下去沒人能發現。”
院長點點頭,從手裡的工具包裡拿出一把鏟子遞給我:“小蘇,你先幫忙把土填進去,我去看看林姐那邊怎麼樣了。”我接過鏟子,走到土坑邊,看著躺在坑底的男孩,他的眼睛已經閉上了,臉色蒼白得像紙,嘴唇還在輕微地動著,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鐵鍬插進泥土裡時,發出了沉悶的響聲。我一鏟一鏟地把土填進坑裡,泥土落在男孩的身上,漸漸蓋住了他的腳、他的腿、他的身體。當泥土快要蓋住他的臉時,我突然看見他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眼神裡滿是絕望和恨意,死死地盯著我。我的手頓了一下,心裡像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可很快我就回過神來,繼續往坑裡填土——我告訴自己,這是為了母親,為了那份能治病的錢,我沒有選擇。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林姐的尖叫聲。我和老趙、院長都停下了手裡的動作,朝著二樓的方向望去。隻見林姐從走廊裡跑了出來,頭發亂了,白大褂的扣子掉了兩顆,臉上滿是驚恐,一邊跑一邊喊:“有鬼!裡麵有鬼!”
老趙皺了皺眉,拿起鐵鍬朝著二樓跑去:“媽的,什麼鬼,肯定是她自己嚇自己。”院長也跟著跑了過去,我猶豫了一下,也放下鏟子跟了上去。
跑到二樓走廊時,我看見林姐縮在牆角,手指著三樓的方向,身體不停地發抖:“儲物間……儲物間裡有聲音,像是有人在敲門,還有孩子的哭聲……”
老趙走到三樓樓梯口,朝著儲物間的方向喊了一聲:“誰在裡麵?出來!”沒有回應,隻有風聲和雨聲從走廊儘頭傳來。老趙罵了一句,拿著鐵鍬走上三樓,我們跟在他後麵,心裡都有點發慌。
儲物間的門還是開著的,裡麵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見。老趙打開手電筒,光束照進儲物間裡,隻見裡麵的桌椅倒在地上,玩具散落一地,角落裡還沾著點暗紅的血跡——那是剛才男孩掙紮時留下的。“哪裡有鬼?你是不是眼花了?”老趙回頭瞪了林姐一眼,語氣裡滿是不耐煩。
林姐還想說什麼,突然,儲物間裡傳來了“咚”的一聲響,像是有人在裡麵踢了一下門。緊接著,又傳來了斷斷續續的哭聲,那哭聲很輕,卻帶著刺骨的寒意,在寂靜的走廊裡回蕩。我們四個人都僵在了原地,手電筒的光束不停地晃動,照在斑駁的牆麵上,像有無數個影子在上麵跳動。
“誰……誰在裡麵?”院長的聲音也有點發顫,他攥著筆記本的手,指節都泛白了。
沒有回應,隻有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近,仿佛就在我們耳邊。突然,手電筒的光束照到了儲物間的角落裡,我看見那裡站著個小小的身影,穿著件褪色的紅毛衣——那是上個月逃走的小女孩的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