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巷的路燈忽明忽滅時,我總聽見鐵皮摩擦的聲響。
那聲音不是連貫的,更像是斷斷續續的“刺啦——刺啦——”,每一下都像生鏽的鋸子在啃噬漏雨的舊鐵桶,鋸齒卡進鏽跡斑斑的桶壁,又硬生生扯出來,帶著潮濕的黴味和陳年鐵鏽的腥氣,從巷口那棵枯死的老槐樹下漫過來。風裹著這聲音貼在皮膚上,像剛從冰水裡撈出來的鐵絲,涼得人骨頭縫都發緊。
我攥緊外賣箱的提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塑料把手硌得掌心生疼,卻不敢鬆半分。這是今晚最後一單,平台顯示超時十分鐘就要扣一半配送費,我盯著手機屏幕,第三次確認地址——“古槐裡37號”,定位的小紅點就在巷底,可這條巷子長得像沒有儘頭,兩側的老房子塌了大半,斷牆殘垣上爬滿暗綠色的爬山虎,葉子在夜裡泛著詭異的光,像無數雙盯著我的眼睛。
古槐裡這地方,在我們配送員圈子裡是出了名的“鬼巷子”。據說十年前這兒著過一場大火,火是後半夜燒起來的,那時候這條巷子裡還住滿了人,大多是租不起市中心房子的打工者,房子挨得近,又都是木結構的老房子,火一燒起來就沒救了。最後消防隊統計,整整燒死了七個人,有老人,有小孩,還有個在巷口開鐵皮鋪子的工匠。從那以後,就總有人說夜裡能看見穿燒焦衣服的影子在巷子裡晃蕩,有時候還能聽見哭喊聲,更邪門的是,隻要有人給“古槐裡37號”送外賣,十有八九會遇到怪事——要麼找不到地址,要麼外賣箱裡的東西莫名其妙不見了,最嚇人的一次,有個同事說他看見巷子裡有個沒臉的人,嚇得當場摔了電動車,從此再也不敢接這附近的單。
我以前也聽過這些傳聞,總以為是同事們編出來嚇唬新人的,直到今晚親自來這兒,才知道那些話不是空穴來風。巷子裡靜得可怕,連蟲鳴都沒有,隻有我的腳步聲在空蕩蕩的巷子裡回響,每走一步,都覺得背後有人跟著,可回頭看,又隻有空蕩蕩的巷子和搖曳的爬山虎。
“吱呀——”
一聲刺耳的斷裂聲突然響起,打破了巷子裡的死寂。我渾身一僵,猛地停下腳步,看見巷口那棵枯死的老槐樹,一根碗口粗的枝椏毫無征兆地斷了,“啪”地落在我腳邊,樹皮已經朽成了黑褐色,一碰就碎成渣。
我嚇得踉蹌半步,後背瞬間冒出一層冷汗,手裡的手機差點掉在地上。就在這時,眼角的餘光瞥見樹下站著個黑影——不是樹影,是實實在在的人影。那影子很高,瘦得像根枯木,身上裹著破破爛爛的黑布,布片上沾著不少黑灰色的汙漬,像是陳年的煙灰,風一吹,布片飄起來,露出裡麵青灰色的手腕,皮膚緊緊貼在骨頭上,能清晰地看見凸起的骨節,指節上還沾著暗紅的泥,不知道是從哪兒蹭來的。
他就那樣站在樹下,一動不動,像尊僵硬的雕塑,隻有黑布偶爾被風吹得動一下,證明他不是木頭做的。我不敢跟他對視,隻想趕緊送完外賣離開這兒,可腳像灌了鉛一樣,怎麼也邁不開步。
“你是送……404室的外賣?”
黑影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每一個字都帶著鐵鏽味,像是從生鏽的鐵皮管子裡擠出來的,聽得人耳朵裡嗡嗡直響。我下意識地點頭,剛想說“是”,卻看見他緩緩抬起頭——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沒有臉。
本該是五官的地方,隻有一塊凹凸不平的鐵皮,鐵皮是黑褐色的,邊緣卷著邊,還掛著幾縷焦黑的頭發,頭發已經脆得一折就斷,像是從火堆裡扒出來的廢鐵,硬生生貼在臉上。鐵皮上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嘴巴,隻有一塊冰冷、堅硬、布滿鏽跡的金屬,在忽明忽滅的路燈下泛著冷光。
我這才想起街坊間流傳最廣的那個傳聞:十年前那場火裡,有個修鐵皮的工匠沒跑出來。那工匠姓王,大家都叫他王師傅,手藝好,為人也和善,巷子裡誰家的鐵桶漏了、鐵皮盆壞了,都找他修。火著起來的時候,王師傅正在鋪子裡趕工,等鄰居喊他的時候,鋪子已經被大火圍住了,最後沒人看見他跑出來,隻在燒焦的廢墟裡找到一塊熔變形的鐵皮,還有半隻他常用的鐵皮錘。後來就有人說,王師傅的魂魄附在那塊燒融的鐵皮上,成了“百鬼丸”,專在夜裡找拿錯地址的人,因為他死前,據說也在等一份外賣,結果外賣沒等到,人卻被燒死了。
“我……我地址沒拿錯。”我往後退,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後背突然抵上了冰冷的牆壁,那是巷子儘頭的一堵斷牆,牆上還留著當年大火燒過的痕跡,黑黢黢的,像一張張咧開的嘴。我無路可退了。
百鬼丸抬起手,他的手也裹在黑布裡,隻露出指尖,指尖纏著一圈圈生鏽的鐵絲,鐵絲勒進青灰色的皮膚裡,像是要把骨頭勒斷。而鐵絲上,還掛著半塊燒焦的門牌——門牌已經燒得變形了,木頭的底色變成了炭黑色,上麵的字跡卻還能看清,赫然是“古槐裡37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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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37號……十年前就燒沒了啊。”他的鐵皮臉轉向我,聲音裡帶著一種詭異的委屈,像是在抱怨什麼。就在這時,鐵皮邊緣突然“哢噠”一聲翹了起來,露出裡麵暗紅的、像血痂一樣的東西,那東西軟軟的,黏在鐵皮上,不知道是肉還是燒焦的皮膚,看得我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你看,我的臉也是那天燒沒的,”他頓了頓,像是在回憶什麼,“火太大了,我想跑,可腿被倒下的橫梁壓住了,火舔到我臉上的時候,我聽見我的皮膚在‘滋滋’響,像烤焦的肉……你能不能……幫我找找我的臉?”
我想喊,想尖叫,可喉嚨卻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發不出一點聲音。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百鬼丸的黑布下突然掉出幾樣東西,“嘩啦啦”落在地上:半隻燒焦的筷子,筷子的木頭已經炭化了,尖端還沾著一點暗紅色的東西,不知道是醬汁還是血;一塊變形的鐵皮打火機,外殼已經燒得皺巴巴的,是當年很常見的那種老式打火機,王師傅以前就總用這種打火機抽煙;還有一張粘滿黑灰的外賣單——外賣單已經被燒得隻剩下一半,紙邊卷著焦痕,上麵的字跡卻依稀可見,地址那一欄,赫然是我現在手裡這張外賣單的複印件,連下單時間都一模一樣:十年前的今天,淩晨兩點十七分。
“那天我也點了外賣,”百鬼丸往前走了一步,鐵皮摩擦著黑布,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響,比剛才更響了,像在我耳邊刮指甲,“我加了班,想給自己點份熱乎的餛飩,等了好久……餛飩一直沒送來。後來火來了,我抱著外賣箱跑,箱子是塑料的,一碰到火就燒化了,粘在我手上,燙得我鑽心的疼……”他抬起裹著黑布的手,往我麵前遞了遞,“你現在手裡的箱子,和我的好像啊,都是藍色的,上麵還印著‘快送’的ogo……”
我猛地低頭看向手裡的外賣箱,這才發現,箱子不知何時變得滾燙,塑料外殼已經開始發燙,我的手心被燙得通紅,卻像被黏住了一樣,怎麼也鬆不開手。更可怕的是,箱壁上慢慢滲出暗紅的液體,液體順著箱子的縫隙往下流,滴在地上,發出“嗒嗒”的聲音,像血一樣,在夜裡泛著詭異的光。
百鬼丸的鐵皮臉湊到我麵前,離我隻有不到半米遠,我能清楚地聞到他身上那股混合著黴味、鐵鏽味和焦糊味的氣息,那氣息嗆得我鼻子發酸,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就在這時,他臉上翹起的鐵皮突然又“哢噠”響了一聲,這次翹得更高了,裡麵竟慢慢露出一隻燒焦的眼睛——那眼睛已經沒有眼球了,隻剩下一個黑洞洞的眼眶,眼眶周圍的皮膚燒得焦黑,皺巴巴地貼在骨頭上,像一塊曬乾的橘子皮,可就在我以為那隻是個空眼眶的時候,眼眶裡突然閃過一絲紅光,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裡麵動。
“你說,我的臉,會不會在你箱子裡?”他的聲音突然變低了,像是在我耳邊低語,鐵鏽味的氣息噴在我臉上,涼得人頭皮發麻。
“啪!”
頭頂的路燈突然滅了,整個巷子瞬間陷入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我看不見百鬼丸的身影,卻能清晰地聽見鐵皮摩擦的聲響越來越近,“刺啦——刺啦——”,每一下都離我更近一分,還有他的聲音,像一條冰冷的蛇,纏在我的耳朵上:
“幫我找找吧……我找了十年了,一直沒找到我的臉……”
“要是找不到的話,”
“你的臉,就給我當臉吧。”
我終於發出了尖叫,可聲音剛出口,就被一隻冰冷的手捂住了嘴。那隻手裹在黑布裡,卻能清晰地感覺到鐵絲的棱角,勒得我臉頰生疼。我拚命掙紮,卻發現身體像被釘在了牆上,動彈不得。百鬼丸的鐵皮臉貼得越來越近,我能看見鐵皮上的鏽跡,還有那隻黑洞洞的眼眶,裡麵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蠕動,慢慢朝著我的眼睛湊過來。
外賣箱越來越燙,像是要燒起來一樣,箱壁上滲出的暗紅液體越來越多,已經浸透了我的手心,黏糊糊的,帶著一股腥氣。我突然聽見箱子裡傳來“咚咚”的聲音,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裡麵敲箱子,又像是……有人在裡麵求救。
“你的箱子裡,是不是有我的臉啊?”百鬼丸的聲音帶著一絲興奮,鐵皮臉蹭了蹭我的額頭,冰冷的觸感讓我渾身發抖,“我聽見了,它在裡麵……它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