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兒的老輩子人,除了怕山精水怪,還怕一樣東西——夢。
不是普通的夢,是那種反複做的、醒來後渾身冷汗、卻又記不清具體內容的“魘夢”。
老人們說,做這種夢,是叫“夢魘鬼”給壓住了,時間長了,人的精氣神就會被吸乾。
但也有另一種更玄乎的說法,說這世上存在一種名為“食夢貘”的靈物,通體黝黑,形似熊而無尾,鼻如象,能吸食夢境。
它本以尋常雜夢為食,無害,甚至能幫人清除夢魘。
可若是人心裡藏了太過強烈的執念、悔恨或恐懼,生出的夢境味道就會變得異常“鮮美”,反而會引來一些走了邪路、專挑這種“美味”下口的“惡貘”。
被“惡貘”盯上的人,不會立刻死,但會日漸消瘦,精神恍惚,因為最滋養心神的那部分夢境被啃食掉了,剩下的隻有無儘的疲憊和空洞。
更可怕的是,據說“惡貘”食夢之後,有時會留下一點它自己的“印記”,讓那人以後做的夢,都帶著一股洗不掉的、屬於“惡貘”的陰冷氣味。
鎮上的私塾先生柳文淵,就成了這“惡貘”的食糧。
柳文淵是個老秀才,滿腹經綸,卻屢試不第,為人有些迂腐,但心眼不壞。
他心底埋藏著一件極大的憾事——年輕時,他曾與一位姓蘇的小姐兩情相悅,卻因家貧遭蘇家反對。
後來他發誓考取功名再去提親,誰知蘇小姐性子剛烈,竟一病不起,香消玉殞。
柳文淵得知噩耗,痛不欲生,此後再未娶妻,也將這份情愫深深埋藏,隻在無人時,對著蘇小姐留下的一枚玉佩黯然神傷。
這事過去快三十年了,鎮上知道的人都不多了。
可不知從何時起,柳文淵開始夜夜做夢。
夢裡,總是一片白茫茫的霧氣,他拚命奔跑,追逐前方一個穿著素白衣裙、身影模糊的女子,那背影極像當年的蘇小姐。
他聲嘶力竭地呼喊她的名字,對方卻從不回頭。
眼看就要追上,腳下突然變成萬丈深淵,或者四周湧出無數青麵獠牙的鬼怪將他攔住。
每次他都在極度的焦急、悔恨和恐懼中驚醒,渾身冷汗,心口怦怦直跳,夢的具體細節卻像指間流沙,迅速模糊,隻留下那種刻骨銘心的負麵情緒。
起初,他以為是日有所思,並未在意。
可這夢夜夜造訪,從不間斷。
他的身體迅速垮了下去,眼窩深陷,臉色蠟黃,原本還算清朗的眼神變得渾濁呆滯,講課也常常前言不搭後語。
請了郎中來看,也隻說是思慮過度,心神耗損,開了些安神補心的藥,吃下去卻如同石沉大海。
他變得怕睡覺,可人怎能不睡?越是抗拒,入睡後那夢境就越是清晰、越是逼真,醒來後的疲憊感也越是沉重。
他仿佛陷入了一個醒不來的噩夢循環。
這一晚,柳文淵又在夢中那片白霧裡奔跑、呼喊。
這一次,那白衣女子的背影似乎清晰了一些,他甚至能看到她發髻上簪著一朵小小的白花。
“婉卿!婉卿!你回頭看看我啊!”他用儘力氣呼喊蘇小姐的閨名。
那女子依舊不回頭,隻是幽幽地歎了口氣,聲音飄忽:“文淵……遲了……都遲了……”
就在這時,柳文淵忽然聞到一股極其怪異的氣味。
那不是夢中應有的味道,而是一種冰冷的、帶著些許腥甜,又混合著陳舊灰塵和某種野獸巢穴氣息的味道。
這氣味讓他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夢境的畫麵都隨之扭曲了一下。
他下意識地回頭。
隻見身後的濃霧裡,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雙眼睛!
那不是人的眼睛,碩大、滾圓,瞳孔是瘮人的慘綠色,正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眼神裡充滿了貪婪和……品嘗美味般的陶醉。
緊接著,霧氣翻湧,一個模糊的、黝黑的獸形輪廓在那雙眼睛後麵若隱若現,它那象鼻般的長吻微微翕動,柳文淵立刻感覺到,自己夢中那股強烈的悔恨、焦急的情緒,正絲絲縷縷地被那長吻吸走!
伴隨著情緒被吸走的,還有一種他自身的“精力”,仿佛有什麼溫暖珍貴的東西,正隨著夢境一起被吞噬。
他想尖叫,想逃跑,卻發現自己在這夢裡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那雙慘綠的眼睛享受著他的痛苦。
第二天醒來,柳文淵感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虛弱,心跳微弱得仿佛隨時會停止。
他照了照鏡子,鏡中的自己形銷骨立,眼神空洞得如同一個活死人。
而且,他清晰地記得昨晚夢裡的那雙綠眼睛和那詭異的吸食感!
他不是生病!他是被什麼東西纏上了!是那“食夢”的邪物!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
他掙紮著爬起身,翻出蘇小姐那枚玉佩,緊緊攥在手心,那冰涼的觸感讓他稍微清醒了一點。
他想起古書上似乎有關於“食夢貘”的記載,也依稀記得早年遊曆時,一個老道士曾說過,心思純淨、執念不深者,夢也清淡,不為魔所好;心有掛礙、情根深種者,其夢濃烈,易招邪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