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叫守棺村。
名字不吉利,可祖祖輩輩就這麼叫下來了。
村名源於一口棺材,一口擺放在村尾祠堂最深處的朱紅棺材。
那棺材紅得刺眼,像是用鮮血一遍又一遍地塗抹上去,曆經歲月而不褪色,反而沉澱出一種暗沉沉的、近乎黑色的紅。
它巨大、厚重,通體找不到一絲拚接的縫隙,仿佛是用整段巨木鑿刻而成。
棺材蓋子上,用一種古老的、村裡沒人認識的文字,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咒文般的符號。
關於它的來曆,眾說紛紜。
最普遍的說法是,明朝末年,我們祖上一位本事通天的先人,囚了一條欲禍亂地方的惡龍,抽其龍筋,剝其逆鱗,最後將龍的殘骸封入了這口特製的朱紅棺材裡。
也有說是鎮壓了一個前朝的大魔頭,其身死而怨念不散,非此棺不能鎮。
說法不一,但核心不變——這棺材裡,關著極其凶戾的東西。
因此,兩條鐵律如同烙印,刻在每個守棺村人的骨血裡:
一,紅棺絕不可開;
二,紅棺絕不可離村。
祠堂平日裡由族中長者輪流看守,香火不斷,既是供奉,也是監視。
我小時候頑劣,曾偷偷溜進過祠堂深處。
那口紅棺就那麼靜靜地停放在陰影裡,明明一動不動,卻給人一種它在呼吸的錯覺。
靠近它,周圍的溫度都會驟降幾分,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悸感攥住胸口,讓人喘不過氣。
我沒敢多待,連滾爬爬地跑了出去,卻被守祠的三叔公抓個正著,一頓結結實實的竹板炒肉,打得我屁股腫了三天。
阿爹把我吊在房梁上,咬牙切齒地告誡:“小畜生!那東西是你能碰的?再看一眼,當心它晚上來找你!”
最邪門的是,每逢閏月的深夜,萬籟俱寂之時,那口紅棺裡,便會傳出聲音。
不是幻覺。是真真切切的聲音。
起初是極輕微的,“沙……沙……”,像是有人在用指甲百無聊賴地刮擦著木板內壁。
漸漸地,聲音變得急促、尖銳,“咯吱……咯吱……”,聽得人牙酸。
有時,又會變成沉悶的撞擊聲,“咚……咚……”,不響,卻沉重得仿佛敲在每個人的心尖上。
那聲音並不持續整夜,總是在子時前後響起,持續約莫一炷香的時間,便倏然停止,留下死一般的寂靜,和滿村無法安眠的人。
每年總有那麼幾個夜晚,全村人在這種詭異的刮撓聲中,睜著眼直到天亮。
沒人敢議論,仿佛一說破,就會有什麼東西應聲而出。
那一年,是我十六歲那年。老天爺像是捅漏了底,一連三個多月,滴雨未下。
田地裡裂開縱橫交錯的巨大口子,禾苗早就枯死,一把火就能燒著。
河水乾了,井也見了底。
存糧吃光了,樹皮草根也成了爭搶的東西。
村子被一種絕望的死氣籠罩著,不時有體弱的老人和孩子悄無聲息地死去。
“是它!肯定是它吸乾了咱們村的水汽!”
不知從誰開始,這樣的流言像瘟疫一樣在焦灼的村民中蔓延。
“那東西是屬火的,是旱魃!它待在村裡一天,咱們就彆想有活路!”
恐慌和絕望催生了瘋狂的念頭。
以村東頭李猛為首的幾個後生,平時就好勇鬥狠,不信邪,此刻更是將家族的禁令拋諸腦後。
他們認定是紅棺帶來了乾旱,隻要把它弄走,老天就會下雨。
族長大發雷霆,顫巍巍地指著他們罵:
“忤逆不孝的東西!你們是要放出那魔物,害死全族啊!”
三叔公跪在祠堂前,老淚縱橫:“動不得,動不得啊!祖宗規矩不能破!”
可餓紅了眼的人,哪裡還聽得進這些話?
對生存的渴望壓倒了對未知的恐懼。
李猛他們幾個,趁著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強行闖進祠堂,用粗大的繩索和杠子,硬是將那口沉重的紅棺抬了出來。
沒人敢上前阻攔,一種混合著恐懼和一絲渺茫希望的複雜情緒,讓大多數村民選擇了沉默。
我躲在人群後麵,看著那口在火把映照下紅得愈發妖異的棺材,心臟跳得像擂鼓。
它被抬走時,我似乎隱約聽到,棺材裡那持續的刮撓聲,停頓了一瞬,然後,響起了一聲極輕極輕的,像是冷笑的歎息。
李猛他們決定將紅棺沉入後山的鎖龍潭。
那潭水深不見底,據說通著地下暗河,再邪門的東西進去了,也永世不得出。
那晚的情景,我至今記憶猶新。
漆黑的夜,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幾個火把在深潭邊搖曳,映得人臉忽明忽暗。
李猛幾人喊著號子,將紅棺蕩起,“噗通”一聲巨響,那抹刺目的紅色沉入墨一般的潭水中,濺起高高的水花,然後迅速被黑暗吞噬。
水麵咕嘟咕嘟地冒了一陣氣泡,隨後恢複了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