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地方,靠山。
山不高,卻深,林子密得陽光都難漏進來。
老輩子人傳下來的規矩也多,頂頂要緊的一條,就是關於“拾骨”的。
人死下葬,講究個入土為安。
可我們那兒不,得等。
等上七年,或者九年,一個單數年份,揀個乾燥的秋冬日子,由死者的至親,通常是長子,帶著香燭紙錢,請上專門的“拾骨人”,去那墳頭,把棺材起出來,開棺,將骸骨一根一根,依著從頭到腳的順序,撿拾出來,用乾淨的軟布蘸著烈酒擦拭乾淨,再按人的形狀,妥妥帖帖地安置進一個特製的、一尺來高的陶甕裡,叫做“金甕”。
最後,再尋個風水好的吉穴,將這金甕重新安葬。
這叫“二次葬”,也叫“撿金”。
說是血肉歸於土,靈魂才能脫去舊軀殼,乾乾淨淨地往生。
若是不拾這骨,任其在棺木裡與朽木、蟲蟻為伴,那魂靈便不得超脫,久了,會生出怨懟,成了地縛的孤魂野鬼,甚至禍害家人。
規矩嚴,禁忌也多。
拾骨時,不能哭,不能喊死者的名諱,不能漏撿了哪怕一小節指骨,更不能讓活人的影子,投進那打開的棺槨裡。
拾骨人,更是代代相傳,自有他們一套秘而不宣的手法與咒訣,尋常人碰不得。
我太爺爺,就是方圓百裡最有名的拾骨人,李老倌。
他乾這行當五十多年,眼神銳利,手極穩。
據說他撿出的骸骨,瑩白如玉,不沾一絲腐氣。
他常跟我說:“小子,記住,咱這活兒,是送人最後一程,積陰德,但也最犯忌諱。手要淨,心要敬,規矩,一步不能錯。”
我那時小,隻覺得那蒙著黑布、裝著各種小巧工具的藤箱神秘,對太爺爺又是怕又是好奇。
那年秋天,村裡趙大戶家的老太爺,滿了九年,該拾骨了。
趙家是大家族,講究排場,特意備了厚禮,請太爺爺出手。
趙老太爺的墳,沒在祖塋,而是單獨占著北山麵向陽的一塊坡地。
據說是當年一位過路的風水先生指的穴,說能旺後代。
可趙家這些年,生意是越做越大,人丁卻不算旺,幾房兒子為了家產明爭暗鬥,沒少鬨笑話。
起棺那日,天氣不好,灰蒙蒙的,刮著乾冷的風。
趙家來了不少人,披麻戴孝,簇擁著太爺爺和我。
趙家長子,也就是這次主持拾骨的趙老大,臉色緊繃,看不出悲喜。
幾個請來的壯勞力,揮著鋤頭鐵鍬,小心翼翼地刨開墳土。
露出棺木時,眾人都吸了口涼氣。
那棺材是上好的楠木,厚重,刷著黑漆,過了九年,竟沒有太多腐朽的跡象,隻是漆色黯沉了些。
但怪的是,棺木四周的泥土,顏色深得發黑,像是被什麼浸染過,而且,幾乎看不到什麼雜草根須。
太爺爺眉頭微微皺了一下,沒說話。
他示意眾人退開些,自己淨了手,點燃三炷香,插在墳前,嘴裡念念有詞,那是安撫亡魂的咒。
然後,他拿起一把特製的、薄而韌的鋼釺,插入棺蓋與棺身的縫隙。
幾個壯漢上前,用粗繩套住棺蓋,喊著號子,緩緩發力。
“嘎吱——吱呀——”
令人牙酸的聲音響起,楠木棺蓋被一點點撬開。
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瞬間彌漫開來。
不是單純的泥土味,也不是腐臭味,而是一種……混合著陳舊木材、濕土、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近乎檀香卻又帶著黴爛的複雜氣味。
棺槨內部的情形,更是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趙老太爺的遺骸,靜靜地躺在裡麵。
肉身早已化儘,隻剩下白骨。
可那骨頭……並非想象中的灰白或暗黃,而是呈現出一種極其詭異的、近乎玉質的森白色,在白日昏暗的光線下,隱隱泛著一層冰冷的青光。
這還不算。
骸骨的姿勢,也十分古怪。
它不是安然平躺,而是微微向左側蜷縮著,兩隻手骨,不是交疊放在腹部,而是十指緊緊地扣抓著身下的棺底板,指關節因為用力而顯得異常突出,像是臨死前經曆了極大的痛苦,或者……在拚命抵抗著什麼。
最讓人頭皮發麻的,是那頭骨。
它微微上揚,下頜骨張開著一個不小的幅度,黑洞洞的眼窩,直勾勾地“望”著棺蓋的方向。
這哪裡是安息?這分明是……死不瞑目!
甚至,是某種凝固了的掙紮與恐懼!
圍觀的人群裡響起幾聲壓抑的驚呼,趙家幾個女眷已經開始抹眼淚。
趙老大的臉色更加難看,嘴唇哆嗦著。
太爺爺的臉色凝重得能滴出水來。
他死死盯著棺內的骸骨,尤其是那頭骨空洞的眼窩,半晌沒有說話。
風更冷了,卷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
“李……李老叔,您看這……”趙老大聲音發顫。
太爺爺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擺了擺手,示意他噤聲。
他拿起帶來的烈酒,自己先喝了一大口,又含了一口,“噗”地一聲,呈霧狀噴在雙手和小巧的銅製工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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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消毒,也是驅邪。
然後,他俯下身,準備開始拾骨。
按照規矩,從頭開始。
他伸出那雙布滿老繭卻異常穩定的手,小心翼翼地去捧那頭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