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地方,管通靈叫“問米”。
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問,得找“米婆”。
米婆不是廟裡的尼姑,多是些年紀大了、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據說生辰八字屬陰,容易接通“下麵”。
村西頭的桂婆婆,就是方圓幾十裡最有名的米婆。
她住的屋子又矮又舊,終年不見陽光,裡麵永遠飄著一股陳年糯米混合著劣質線香的怪味。
村裡人敬畏她,需要問事時才敢登門,平時都繞著走。
桂婆婆問米,規矩大得很。
隻能在日落之後進行。
問米的人不能吃飽,最好餓著肚子。進屋前,得在門口跨過一個燃著的炭火盆,祛除活人身上的“陽氣”。
進了屋,不能東張西望,不能隨意開口,一切聽米婆吩咐。
最要緊的是,問完即走,絕不能回頭,更不能打聽米婆事後如何。
娘帶我去的那年,我八歲。
因為爹病得厲害,郎中都搖頭,娘沒了法子,隻好揣著幾個雞蛋,拉上我,趁天黑摸到桂婆婆家。
記得那晚月亮很毛,像長了黴斑。
桂婆婆家的木門虛掩著,透出一點昏黃搖曳的油燈光。
跨過那嗆人的炭火盆,屋裡又小又暗,隻有一張破桌子,桌上放著一個黑乎乎的陶甕,甕口蓋著紅布。
桂婆婆就坐在桌子後麵的陰影裡,乾瘦得像一段枯柴,臉上皺紋堆壘,眼皮耷拉著,看不清眼神。
娘把雞蛋放在桌上,小聲說了爹的生辰八字和病情。
桂婆婆沒說話,伸出雞爪般的手,掀開甕口的紅布,抓出一把糯米,撒在桌麵上。
然後,她雙手按在米上,低著頭,肩膀開始微微抖動,喉嚨裡發出一種“咯咯”的、像是喉嚨被堵住的怪聲。
油燈的光猛地暗了一下,又驟然亮起,跳動不休。
我嚇得抓緊娘的衣角。
過了一會兒,桂婆婆抖動的幅度越來越大,整個身體都開始痙攣般抽搐。
她猛地抬起頭,那張老臉在燈光下扭曲變形,眼神空洞,嘴巴歪斜著,流下涎水,發出一個完全陌生的、粗嘎的男人聲音:
“餓……下麵……冷啊……”
我娘噗通一聲跪下了,哭著說:“他爹,是你嗎?你怎麼樣?孩子的病……”
那“男人”聲音斷斷續續,夾雜著痛苦的呻吟,說下麵缺衣少食,受了欺負,要家裡多燒紙錢元寶,還要……還要一件他生前常穿的舊棉襖。
娘忙不迭地答應。
又問了幾句病情,那“男人”聲音漸漸弱下去,最後變成一陣含糊的嗚咽。
桂婆婆身體一軟,癱在椅子上,大口喘著粗氣,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汗水把她花白的頭發都打濕了,粘在額頭上。
娘趕緊拉著我,放下雞蛋,按照規矩,頭也不回地走了。
說來也怪,爹的病,後來真的慢慢好了。
娘對桂婆婆更是信服得五體投地。
可我始終忘不了那晚桂婆婆扭曲的臉和那陌生的男人聲音,心裡怕極了。
後來我離家讀書,工作,成了城裡人,學了科學知識,更把問米這事當成愚昧落後的封建迷信,拋在了腦後。
直到去年,老家傳來消息,桂婆婆快不行了。
我請了假回去。
一方麵是儘點同村之誼,另一方麵,心底深處,或許是想解開童年那個恐懼的結。
桂婆婆已經油儘燈枯,躺在床上,隻剩一把骨頭。
她無兒無女,平時隻有一個遠房侄女偶爾送點吃的。
村裡人敬畏她,卻沒人願意貼身照顧。
我去看她時,她意識還算清醒,認出是我,渾濁的眼睛裡似乎有了一絲波動。
她讓侄女出去,屋裡隻剩下我們兩個。
“娃……”
她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抓住我的手,那手冰冷,沒有一點活氣,
“婆婆……要走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喘了幾口氣,眼神變得有些空洞,望著黑黢黢的房梁,喃喃道:
“一輩子……都在跟‘下麵’打交道……騙人……也騙己……”
我心頭一跳。
“哪有什麼……鬼魂上身……”
她嘴角扯出一個苦澀到極點的弧度,
“都是……裝的。”
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