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七,酉時末約晚上7點左右),終南山古墓旁的水潭邊,最後一抹晚霞的餘暉已被墨色吞噬,篝火熊熊燃起,跳躍的火光映照著眾人凝重而焦急的臉龐,更深露重,秋夜的寒氣無聲彌漫。
吳榮與崔百華並肩而立,身後是精心挑選的二十名鏢局精銳。
人人配雙馬,鞍韉齊備,雖經白日裡黑龍潭一戰,臉上帶著疲憊與未褪的殺伐之氣,眼中卻燃燒著更為熾烈的火焰。
時間刻不容緩,他們必須即刻出發,利用夜色掩護,爭分奪秒。
“付大哥,劉鏢頭,此地與西安,就托付給你們了!”
吳榮對著留守的劉正、付剛重重抱拳,聲音因連番激戰與心焦而嘶啞,道:“務必確保人證物證萬無一失!
單櫪金的供狀、餘倩蘇顯兒這兩個活口,至關重要!
左悌錦那邊,證據一到位,立刻請秦王和馮知府動手,雷霆萬鈞,絕不能給他喘息之機!”
劉正神色凝重,用力拍了拍吳榮的肩膀道:“吳總管放心!西安有我們,亂不了!
倒是你們,此去洛陽,山高水長,凶險莫測,定要萬事小心!”
他看了一眼旁邊沉默不語、作尋常鏢師打扮的崔百華,道:“崔兄,吳總管就拜托你多照應了。”
崔百華微微頷首,鬥笠下的麵容看不真切,聲音低沉而堅定,道:“劉鏢頭放心,崔某省得。”
付剛遞上兩個沉甸甸的水囊和一大包乾糧,塞到吳榮手裡,道:“這是剛燒開晾溫的泉水,還有炊餅和肉乾,路上湊合著吃。
記住,人是鐵,飯是鋼,救總鏢頭要緊,你們也不能垮了!
要是救不回二弟,老子……老子拆了那魔教的骨頭熬湯!”
他語氣凶狠,卻透著濃濃的關切。
吳榮接過,心頭一熱,不再多言,翻身上馬,環視整裝待發的二十一名兄弟,目光如電,掃過眾人疲憊卻堅毅的臉龐,大聲道:“兄弟們!
總鏢頭在洛陽身陷魔爪,吉凶未卜!
我等受總鏢頭大恩,豈能坐視?
此行八百餘裡,關山難越,但救兵如救火!
人歇馬不歇,給我拚了命地跑!
務必在最短時間內趕到洛陽!有沒有信心?!”
“救總鏢頭!萬死不辭!”
二十一條漢子齊聲怒吼,聲震暮靄,連篝火都為之搖曳。
“出發!”
吳榮一馬當先,狠狠一鞭抽在馬臀上,駿馬吃痛,長嘶一聲,如離弦之箭般衝出山穀。
崔百華與二十名精銳緊隨其後,馬蹄聲如同急促的鼓點,敲碎了終南山夜的寧靜,四十四匹快馬如同暗夜中湧出的鐵流,向著東方疾馳而去。
夜色如墨,星月隱匿,唯有凜冽的秋風如同怨鬼嗚咽,刮在臉上冰冷刺骨。
眾人卻渾然不覺,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快!再快一點!
每耽擱一刻,總鏢頭便多一分危險!
《木蘭辭》中“萬裡赴戎機,關山度若飛”的意境,此刻在他們身上體現得淋漓儘致,隻是他們奔赴的不是國戰,而是為了那份肝膽相照的兄弟情義。
“換馬!”
奔出約莫一個半時辰,人困馬乏初現端倪,吳榮借著微弱的、偶爾從雲隙透出的星光,厲聲喝道。
眾人毫不憐惜馬力,迅速切換到備用坐騎,將已經汗出如漿、口吐白沫的疲憊馬匹丟在身後,繼續狂奔。
馬鞭的呼嘯聲、粗重的喘息聲、馬蹄敲擊在乾硬土地上的沉悶轟鳴聲交織在一起,在這萬籟俱寂的黑夜裡,顯得格外清晰而又悲壯。
夜空深沉,寒意透骨。
汗水浸濕了衣背,瞬間又被寒風吹透,冰冷黏膩。
嘴唇因缺水與寒風而乾裂出血口子,但沒人顧得上理會,隻在換馬的短暫間隙,匆匆灌幾口早已冰涼的泉水,啃幾口硬得像石頭一樣的炊餅和肉乾,便再次催馬前行。
困極了,就在馬背上抱著馬脖子打個盹,全靠強大的意誌力和對奕帆的擔憂支撐著不敢放鬆。
真真是“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的寫照,隻不過他們枕的不是玉鞍,是救主的急切之心。
“吳總管,前麵快到潼關了!”
一名熟悉路線的老鏢師在風中大喊,聲音被風吹得斷斷續續。
“不必入關!繞城南小路,能省時間!”
吳榮毫不猶豫地下令,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
馬隊如同一股沉默的鐵流,偏離官道,衝上更加坎坷不平的偏僻小路。
小路顛簸異常,眾人緊握韁繩,伏低身子,任憑帶刺的枯枝如同鞭子般抽打在手臂臉頰上,留下道道火辣辣的血痕,也無人吭聲,隻默默承受。
過了潼關地界,便是崤山古道。
“崤函之險,天下聞名”,山道蜿蜒,如羊腸九曲,一邊是陡峭山崖黑影幢幢,一邊是深不見底的溝壑傳來陣陣陰風。
馬速不得不放緩,但眾人心頭的焦灼卻愈發熾盛,如同被架在文火上灼烤。
吳榮雙目赤紅,死死盯著前方仿佛沒有儘頭的、被濃重黑暗吞噬的山路,腦海中不斷浮現奕帆可能遭遇的種種險境,心如油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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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李太白的慨歎,此刻成了他們處境最真實的寫照。
“崔兄,”
吳榮與並轡而行的崔百華交換了一個眼神,壓低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話語,道:“我擔心二弟他……天魔教詭計多端,恐非武力所能儘解。
尤其是……美人計,英雄塚。
二弟年輕,雖武功高強,智計超群,畢竟……血氣方剛,唉!”
他重重歎了口氣,未儘之語充滿了憂慮,腦海裡甚至閃過楊芳姑娘那溫婉的身影,更是煩躁。
崔百華目光在黑暗中依舊沉靜,如同古井無波,同樣低聲道:“吳總管所慮甚是。總鏢頭智勇雙全,明槍易躲,唯恐暗箭難防。
色字頭上一把刀,溫柔鄉是英雄塚……我等需儘快趕到,以防不測。”
他話語簡潔,卻點中了吳榮心中最深的隱憂。
如此不分晝夜,人馬交替,除了必要的飲水和短暫進食,幾乎沒有任何停歇。
直到十月初八清晨,天色蒙蒙亮,灰白色的光線勉強照亮了大地,一幅令人觸目驚心的荒蕪畫卷才在眾人麵前徐徐展開。
時值萬曆十九年,小冰河時期的影響已然肆虐。
放眼望去,關中大地仿佛被抽乾了生機。
本該是秋收後殘留著莊稼茬子、孕育著來年希望的田野,此刻卻是一片死寂的龜裂。
土地乾涸得張開了無數道猙獰的口子,如同瀕死巨獸身上無法愈合的傷口,深不見底。
枯黃的雜草在裂縫間頑強而又絕望地探出頭,卻也被秋霜打得蔫頭耷腦,了無生氣。
遠處稀稀拉拉的幾片麥田,麥稈矮小得可憐,如同侏儒,穗子更是乾癟空蕩,在晨風中無力地搖晃,顯然已是顆粒無收。
官道兩旁,偶爾可見傾倒的屋舍殘骸,以及被遺棄的、破爛的農具,無聲地訴說著主人背井離鄉的無奈與悲涼。
真真是“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的淒慘景象!
偶爾遇到零星早起、麵黃肌瘦的農人,他們佝僂著身子,在幾乎不可能長出東西的田地裡機械地翻找著可能存在的草根或者遺漏的、乾癟的薯塊。
看到吳榮這支風馳電掣、煞氣騰騰的馬隊經過,他們也隻是麻木地抬起渾濁的眼睛瞥上一眼,隨即又低下頭,繼續那無望的勞作,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早已習慣了這世道的艱難與任何突如其來的變故,眼神空洞得讓人心寒。
那是一種被天災人禍反複蹂躪後,對命運徹底妥協的無奈與麻木。
吳榮看著這一切,心中不禁沉重。
他想起奕帆平日裡時常念叨的“民生多艱”,想起鏢局時常賑濟災民,此刻親眼目睹這赤地千裡的慘狀,更是深刻體會到總鏢頭那份悲天憫人的胸懷。
然而,此刻他無暇他顧,救人之事迫在眉睫。
“崔兄,你看這…唉!”
吳榮歎了口氣,對並行的崔百華道,“二弟若見此景,不知又要如何憂心了。”
崔百華目光掃過路旁的淒涼,沉聲道:“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然人力有時儘,天災無情,最苦的還是黎庶。
待救出總鏢頭,或可再議賑濟之事。”
他話語冷靜,卻也隱含一絲不易察覺的惻隱。
這時,前方出現一個岔路口,路標殘破,難以辨認。
吳榮勒住馬韁,抬手示意隊伍暫停。
他目光掃視,看到不遠處田埂上有一個正在挖樹根的老者,便對身旁一名機靈的年輕鏢師道:“趙青,你去問問那位老丈,往洛陽方向,走哪條路更近便些?
切記客氣些。”
趙青領命,下馬快步走到那老者身邊,拱手施禮,語氣恭敬道:“老丈,叨擾了。
請問往洛陽去,這兩條路,哪一條更近些?路況可好?”
那老者抬起頭,露出一張布滿溝壑、黝黑乾瘦的臉龐,眼神渾濁,他看了看趙青,又看了看遠處那支彪悍的馬隊,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有些畏懼,聲音沙啞如同破鑼道:“軍…軍爺…左邊那條,是官道,繞遠些,但平坦…右邊那條,是近道,但要穿過黑風峪,那地方…不太平,有…有吃人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