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散去,
太極殿恢複了往日的空曠與威嚴。
但那股由天子之問帶來的壓抑氣氛,卻仿佛滲入了每一根盤龍巨柱,縈繞不散。
李世民並未回到寢宮。
而是獨自一人走進了甘露殿旁的偏殿。
這裡是他的書房,
四壁皆是書架,直抵殿頂。
空氣中彌漫著書卷與墨錠的淡淡香氣。
往日裡,
這裡是他最感心安的地方。
可今日,
他卻隻覺得煩躁。
他走到一張巨大的輿圖前,目光在廣袤的大唐疆域上緩緩移動。
最終定格在了西南角那個被群山包裹的小點上——黔州。
長安至黔州,崇山峻嶺,道路崎嶇。
即便八百裡加急,一個來回,最快也要近兩月。
兩個月……
他等不了這麼久。
昨夜那個夢境,太過真實。
那驛使絕望的嘶吼,那滿朝文待悲憫又複雜的眼神。
還有他自己心頭那如同被生生剜去一塊的劇痛……
一切都曆曆在目。
萬一……
萬一夢是真的呢?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便如同藤蔓一般,死死纏住了他的心臟。
他猛地一轉身,
對著侍立在殿門陰影處的趙謙沉聲道:“傳長孫無忌、房玄齡、尉遲敬德,再傳太子,來此見朕。”
“喏。”
趙謙躬身一禮,腳步輕快地退了出去。
沒過多久,四道身影先後抵達。
長孫無忌依舊是一身紫袍,麵容沉靜,隻是眉宇間比在朝堂上多了一絲凝重。
房玄齡跟在他身後,神色溫和,眼神中卻透著思索。
尉遲敬德則是大步流星,
一身武將朝服,顯得有些束手束腳,臉上帶著幾分不解。
最後進來的,是太子李治。
他身形尚顯清瘦,麵容恭謹,對著李世民行了大禮後,便安靜地站在一旁。
隻是那雙垂下的眼眸裡,
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惑。
“都坐吧。”
李世民指了指一旁的坐榻,自己卻沒有坐下,依舊站在輿圖前,背對著眾人。
“臣等參見陛下。”
幾人落座,
殿內一時無人說話,氣氛有些沉悶。
最終,
還是與李世民相交最久,也最懂他心思的房玄齡率先開口,聲音溫潤:
“陛下可是為黔州之事心憂?”
李世民緩緩轉過身。
點了點頭,
目光掃過眼前的三位肱股之臣和新立的儲君。
“是啊,”
他歎了口氣,語氣中竟帶上了一絲難得的迷茫。
“還是玄齡懂朕。”
“朕在想……承乾的事。”
話音落下,
殿內的氣氛瞬間又微妙了幾分。
李治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蜷縮了一下。
承乾……
父皇又想起了他的那個大哥。
自從他被立為太子,這個名字就像一道影子,看似消失了。
卻總在不經意間,
從父皇的言行中流露出來。
他心中莫名地湧起一絲不安,那張儲君之位,他坐得還不夠穩。
長孫無忌的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
他作為李治的親舅舅,更是新太子的最大支持者,對任何可能動搖國本的風吹草動都極為敏感。
他沉吟片刻,
用一種極為審慎的措辭開口道:“陛下,不知……李公子那邊,可是發生了什麼異動?”
一聲“李公子”,既點明了李承乾如今的身份。
也提醒了在場的所有人。
包括皇帝自己,那已經是過去式了。
大唐的儲君,是李治。
再提舊事,恐生波瀾。
李世民何嘗聽不出自己這位大舅子的言外之意。
他有些疲憊地擺了擺手,走到主位上坐下。
“無忌,你說話還是這麼繞。”
“若是魏徵在此,怕是早就直言問朕,是不是又動了舐犢之情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意卻未達眼底。
“那黑炭頭說話是衝,卻比你們這些彎彎繞繞,聽著舒坦。”
提及故人,
長孫無忌和房玄齡都默然不語。
李世民端起案幾上的茶盞,卻沒有喝,隻是用杯蓋輕輕撥弄著浮沫。
“朕知道你們在擔心什麼。”
他的聲音恢複了帝王的沉靜,“國本已定,太子之位,不可更改。”
“朕今日召你們來,非為國事,是為家事。”
他頓了頓,抬眼看著眾人,
“朕昨夜,做了一個噩夢。朕夢到……承乾病亡於黔州。”
此言一出,
殿中幾人皆是神色一變。
尉遲敬德是個粗人,聞言瞪大了眼睛。
房玄齡則是眉頭深鎖,似在思索。
而長孫無忌,
他的反應最是複雜,他既是李承乾的舅舅,又是李治的舅舅。
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肉也有厚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