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
後院的暖閣裡,炭火燒得正旺。
與昨夜那冰冷刺骨的密室不同,此地溫暖如春。
李斯換下了一身肅殺的朝服,穿著寬鬆舒適的錦袍,正親自為一位客人烹茶。
他的動作從容不迫,優雅自如。
那張老臉上,昨日因恐懼和算計留下的陰鷙早已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屬於勝利者的,穩操勝券的從容。
坐在他對麵的,是當朝博士仆射,儒家在鹹陽的領袖人物——淳於越。
這位年過六旬的老者,麵容清臒,須發皆白,身上帶著一股濃厚的書卷氣和一絲不苟的刻板。
“相爺今日邀我前來,可是為了朝堂之事?”淳於越輕抿了一口茶,緩緩開口。
他對今日朝堂上的風雲變幻,依舊感到有些困惑。
李斯這位一向視李源為眼中釘的政敵,今日竟然帶頭為他唱讚歌,這實在不合常理。
李斯聞言,隻是淡淡一笑。
“淳於公,朝堂之事,不過是法度之爭,是‘術’的層麵。”
“今日請您來,是想請教一些……‘道’的層麵的問題。”
淳於越的眉頭微微一挑,來了興趣。
“哦?願聞其詳。”
李斯將一杯烹好的熱茶,恭敬地推到淳於越麵前。
“淳於公,您覺得,我大秦的立國之本,是什麼?”
這個問題問得很大。
淳於越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以法為教,以吏為師。雖能強國於一時,卻非長久之道。真正的安邦定國,當以仁政愛民,教化天下,使萬民歸心。”
這套說辭,是他一生信奉的圭臬。
“說得好。”
李斯撫掌讚歎,臉上滿是認同。
“仁政愛民,教化天下。淳於公真是一語中的。”
他話鋒一轉,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憂慮。
“可是如今,這鹹陽城裡,似乎出了一些……不太和諧的聲音啊。”
淳於越的目光微微一凝:“相爺指的是?”
李斯放下茶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我指的,是天工院。”
“淳於公想必也聽說了,天工院如今是何等的炙手可熱。陛下對其寵信有加,視若珍寶。”
“其所造之物,的確有開山裂石之能,有震懾敵國之威。”
淳於越聽到“天工院”三個字,臉色已經沉了下去,冷哼一聲。
“不過是些奇技淫巧罷了!”
李斯要的就是他這個反應。
他循循善誘地繼續說道:“是啊,奇技淫巧……可就是這些東西,耗費的錢糧,卻是海量!”
“一座高爐,一夜之間就要吞掉上千斤的精煤!”
“一尊所謂的鋼鐵神兵,從研發到造成,耗費的鐵料銅料,足以武裝我大秦一個整編的銳士營!”
“這些錢,這些資源,是從哪裡來的?”
李斯的聲音陡然變得沉痛,像是在質問自己的良心。
“還不是從帝國的國庫裡來!還不是從我大秦萬萬千千,黎民百姓的稅賦中來!”
“砰!”
淳於越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在了桌案上,茶水都濺了出來。
他那張清臒的老臉,因為憤怒而漲紅!
“與民爭利!這簡直是與民爭利!”
他激動地站了起來,在暖閣中來回踱步。
“我大秦剛剛一統天下,百廢待興!多少百姓尚在溫飽線上掙紮!多少地方需要休養生息!”
“國庫的每一文錢,都應該用在安撫民生,興修水利之上!”
“而不是拿去造那些……那些隻懂殺戮的鋼鐵怪物!”
李斯靜靜地看著他,眼底深處閃過一絲冰冷的笑意。
魚兒,上鉤了。
“淳於公所言,與我不謀而合。”
李斯用一種沉重的語氣說道:“朝堂之上,法度之事,我已儘力。我已說服陛下,將天工院納入監管,此為‘術’。”
“可天下悠悠眾口,萬民之心,這才是‘道’啊!”
“如今,那李源風頭正盛,被譽為不世奇才。百姓愚昧,隻知其功,不知其害。”
“長此以往,世人皆追捧奇技淫巧,而遺忘仁義道德。人心不古,世風敗壞!這才是真正動搖我大秦國本的禍患!”
淳於越猛地停下腳步。
他雙眼圓睜,死死地盯著李斯。
李斯的每一句話,都像是說到了他的心坎裡!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大秦的未來,被那些冰冷的鋼鐵和轟鳴的蒸汽所吞噬,而儒家所倡導的“仁、義、禮、智、信”被棄如敝履的恐怖景象!
“相爺!”
淳於越對著李斯深深一揖,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
“此事,關乎國運,關乎聖人之道的存亡!我等讀書人,斷不能坐視不管!”
“此事,非您一人之責!亦是我淳於越,是我天下儒生之責!”
李斯要的就是這句話。
他緩緩起身,扶起淳於越,臉上是一副“吾道不孤”的欣慰表情。
“有淳於公此言,斯,心安矣。”
……
僅僅一個時辰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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