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天工院,車床工坊。
那頭被命名為“開山”的鋼鐵巨獸,已經不知疲倦地轟鳴了整整十五個日夜。
巨大的水輪在山澗的激流中咆哮,將磅礴的動力通過一根根繃緊的牛皮帶和一組組咬合的齒輪,源源不斷地傳遞到工坊之內。
工坊裡,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金屬被切削後特有的焦糊味,混雜著匠人們濃重的汗味。
公輸石雙眼布滿血絲,死死地盯著那根在車床上高速旋轉的實心鋼錠。
十五天了。
整整十五天,他們耗費了三根千斤重的實心鋼錠,用掉了上百個經過特殊淬火回火工藝處理的珍貴刀頭。
無數次的測量,無數次的微調。
每一刀下去,都像是從他心頭割下一塊肉。
這已經不僅僅是技術的考驗,更是對人心誌的無情碾磨。
饒是這位機關術大宗師,此刻也感覺自己快要被這永無止境的精密加工給逼瘋了。
太難了。
實在是太難了!
想要在一個巨大的實心鐵坨子裡,硬生生掏出一個內壁光滑如鏡,直徑、圓度、直線度的誤差都不能超過一根頭發絲的圓筒……
這簡直是神仙才能完成的偉業!
“院主……”
公輸石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鑼,他看著那個從始至終都守在車床邊,親自操控著最後一刀精加工的年輕身影,嘴唇翕動,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李源沒有回頭。
他的全部心神,都灌注在了手中的搖杆和耳邊的聲音上。
他的眼睛,甚至沒有去看那飛濺的鐵花,而是微微閉著,像一個聆聽天籟的樂師。
他在聽。
聽那藍黑色的刀頭,切削鋼錠時發出的“唰唰”聲。
通過這聲音,他能判斷出切削的深度、刀頭的磨損、以及鋼錠材質的細微變化。
這是超越了這個時代所有匠人的,獨屬於頂尖工程師的“直覺”。
終於。
當那悅耳的切削聲,變成了一陣微不可察的、如同絲綢劃過的輕吟時。
李源的眼睛,猛地睜開!
他手中的動作,戛然而止。
隨即,他關閉了與主軸連接的傳動離合。
“嗡——”
持續了半個月的轟鳴聲,在這一刻,倏然靜止。
整個世界,仿佛都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臟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地聚焦在那根終於停止旋轉的鋼錠上。
不,那已經不能稱之為鋼錠了。
它變成了一個壁厚三寸,中通外直的,完美的鋼製圓筒。
李源沒有說話,他拿起一塊乾淨的麻布,仔仔細細地擦拭掉內壁上殘留的油汙和鐵屑。
然後,他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緩緩地,將自己的手臂,伸進了那深邃的,泛著金屬冷光的圓筒之內。
他的手掌,張開。
指尖,如同情人的撫摸,從氣缸的這頭,一寸一寸,緩緩地,滑向另一頭。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無限放慢。
公輸石能清楚地看到,李源的臉上,沒有半點表情,但他的眼神,卻專注到了極致。
他在感受。
感受那份超越了這個時代的,極致的平滑與精密。
沒有一絲一毫的凹凸。
沒有一道一道的刀痕。
隻有如同鏡麵一般的,冰冷而完美的觸感。
終於,李源的手,從另一頭抽了出來。
他緩緩閉上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那口氣,仿佛吐儘了半個月來的所有疲憊與壓力。
他轉過身,看著麵色緊張的公輸石,看著周圍所有滿懷期待的工匠,臉上終於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卻無比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