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幾日的晴好天氣，讓醫院小花園裡的花卉開得愈發繁盛。陽光透過稀疏的雲層，灑下暖融融的光線，空氣裡浮動著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氣息。在醫生的許可下，蘇婉終於可以短暫地離開病房，到樓下的小花園裡透透氣。
魏晨細心地為她披上一件薄外套，扶著她坐上輪椅。他的動作自然流暢，帶著一種蘇婉已經逐漸習慣的、令人安心的周到。然而，當他推著蘇婉走出病房時，卻看到東方夜已經等在了走廊裡。
他今天依舊是一身休閒打扮，深色的羊絨衫襯得他身形越發挺拔，隻是眉宇間那份冷峻，在窗外投來的光線下似乎柔和了些許。他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跟在了輪椅後麵，保持著幾步的距離。
魏晨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但很快恢複了正常。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出聲阻止，隻是推著蘇婉繼續向前。蘇婉能感覺到身後那道存在感極強的目光，她沒有回頭，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卻微微蜷縮了一下。李丹丹的話像一顆投入湖心的石子，餘波未平，讓她無法再像最初那樣，純粹地將東方夜視作一個需要全然戒備的陌生人。但那種因陌生和過往即使她不記得）陰影帶來的隔閡感，依舊存在。
小花園裡很安靜，隻有偶爾幾聲鳥鳴。這個時間段，出來活動的病人並不多。魏晨將蘇婉推到一處陽光正好、又能避開直射的長椅旁，細心地固定好輪椅的刹車。
“這裡視野不錯，你坐一會兒，曬曬太陽。”魏晨柔聲道。
蘇婉點了點頭，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不遠處花圃裡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所吸引。各色花卉競相開放，雖然不如專業花圃那般名貴整齊，卻自有一種蓬勃的生命力。她的目光流連在那些花朵上，帶著一種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專注和……一絲極淡的、近乎本能的欣賞。
東方夜站在稍遠一些的地方，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蘇婉。他看到她凝視花朵時，那雙空洞了許久的眼眸裡，似乎注入了一點微弱的光。他的心，像是被那微弱的光點亮了一角。
他沒有像魏晨那樣立刻上前噓寒問暖，也沒有試圖靠近去指認那些花的名字。他隻是靜靜地觀察著，尋找著一個最不易引起她警惕的契機。
一陣微風吹過，幾片花瓣從一株開得正盛的月季上飄落，恰好落在了蘇婉輪椅的扶手上。她低下頭，看著那幾片嬌嫩的、帶著絲絨質感的粉色花瓣，下意識地伸出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
就在這時，一個低沉而平和的聲音在她身側不遠處響起，音量控製得恰到好處，不會驚擾，又能讓她清晰地聽到。
“那是‘粉色龍沙寶石’。”東方夜開口了，他沒有看蘇婉，目光也落在那些月季上，仿佛隻是在進行一場尋常的科普，“它的花瓣層數很多，初開時是淡淡的粉，完全綻放後顏色會變得更柔和，帶有一種……古典的優雅。”
蘇婉微微一怔，抬起頭看向他。東方夜依舊沒有與她對視，他的側臉在陽光下顯得輪廓分明，神情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近乎專注的平靜。
他沒有停下，目光緩緩移向旁邊另一叢開著藍紫色穗狀花朵的植物。“那是鼠尾草，”他繼續用那種平穩的語調說道，“它的香氣很特彆，有安神的效果。你以前……”他話語極輕微地頓了一下，幾乎難以察覺，“……你以前設計花藝時，有時會用到它來做點綴，增加層次感。”
他沒有說“你以前很喜歡”，也沒有說“這是我們共同記憶的一部分”，他隻是陳述了一個看似客觀的事實，一個與花相關的事實。
蘇婉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那叢鼠尾草，鼻尖似乎真的隱約捕捉到了一絲清冽獨特的香氣。她對他所說的“以前”毫無印象，但“花藝設計”這個詞，卻像一把鑰匙，輕輕觸碰到了她內心深處某個被鎖住的角落。一種模糊的、關於色彩、香氣和手指觸碰植物莖葉的感覺，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湧動。
魏晨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幕，嘴唇動了動，最終卻什麼也沒說。他無法阻止東方夜談論花卉，因為他知道，那是蘇婉生命中除了念卿之外，另一個重要的支點，也是東方夜與蘇婉之間，曾經共同擁有過無數交流和共鳴的領域。他插不進去。
東方夜依舊沒有靠近，他就像一位耐心的、知識淵博的導遊，隔著一段安全的距離，向她介紹著這個花園裡的一草一木。他提到了鳶尾的挺拔，提到了雛菊的頑強，甚至指點了角落裡一株不起眼的、葉片帶著清香的薄荷。
他的話語簡潔而精準，沒有絲毫的賣弄，隻有一種沉澱下來的、對植物本身的了解和尊重。他不再試圖去喚醒“他們的”過去，而是嘗試著，通過這片她本能會被吸引的“花”的領域，搭建一座全新的、通往她此刻世界的橋梁。
蘇婉靜靜地聽著，沒有回應，但也沒有表現出排斥。她的目光隨著他的話語，在不同花卉之間流轉。那些陌生的花名，經由他低沉嗓音的講述，似乎變得不再那麼陌生。她發現，當他不帶著那種複雜沉重的情緒注視她，當他隻是這樣平和地談論花草時，他身上那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竟奇異地消散了大半。
他甚至沒有試圖問她“還記得嗎？”。
這種不抱期待的、純粹的分享，反而讓她緊繃的神經一點點鬆弛下來。她依舊想不起任何與這個男人相關的往事，但至少在此刻，在這個充滿陽光和花香的小花園裡，她不再覺得他的存在，是一種難以忍受的負擔。
風再次吹過，帶來滿園植物的窸窣聲響和愈發濃鬱的花香。
東方夜停下了講述，他看著她微微放鬆的側影，看著她指尖無意識地在輪椅扶手上，模仿著花瓣的弧度輕輕劃動。
他知道，急不來。
今天能這樣，已經很好。
他隻是在用他的方式，在她荒蕪的記憶邊界，耐心地、一寸一寸地，播撒下可能孕育出熟悉感的種子。
他不再說話，隻是和她一樣，將目光投向那片生機盎然的花圃。
陽光暖暖地照在三人身上，勾勒出一種微妙而暫時的平衡。
魏晨看著陽光下並不同框卻仿佛被某種無形紐帶牽連著的兩人，心中五味雜陳。
而蘇婉，在彌漫的花香裡，第一次沒有因為東方夜的在場，而產生想要立刻逃離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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