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園裡那幅父子親和的畫麵，如同投入蘇婉心湖的一顆石子，激起的漣漪久久未能平息。那個名叫東方夜的男人，在她空白的認知裡，不再僅僅是一個代表著“陌生丈夫”和“壓力來源”的符號，而是與一個具體、鮮活的形象聯係在了一起——一個被孩子全然依賴、眼神裡會流露出深沉溫情的父親。
這個認知，讓她心中那個關於“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的問號，愈發清晰起來。她開始不自覺地、更多地觀察他。
她注意到，他每日帶來的食物依舊精致而用心，但他不再像最初那樣，將東西放下便沉默地退到一旁。有時，他會極其自然地提起一兩句與食材或做法相關的、無關痛癢的話，語氣平和，仿佛隻是隨口分享。
她也注意到，他與魏晨之間，似乎達成了一種無聲的默契。魏晨依舊負責大部分瑣碎的照料和陪伴，而東方夜則更像一個穩定的背景，但他的存在感，卻因那份沉靜和偶爾流露出的、與念卿互動時的溫情，而無法被忽視。
這天下午，魏晨因一個無法推脫的客戶會談暫時離開。病房裡隻剩下蘇婉和東方夜。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在地板上拉出長長的、安靜的光斑。
蘇婉靠在床頭，手裡無意識地翻著一本李丹丹帶來的花卉圖鑒。她的目光停留在某一頁繪製精美的鈴蘭插圖上一段時間了，眼神卻有些飄忽，顯然並未真正看進去。
東方夜坐在窗邊的沙發上，處理著平板電腦上的郵件。他的目光偶爾會從屏幕上抬起，落在她身上。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她此刻的心不在焉，以及那微微蹙起的眉宇間，似乎縈繞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困惑。
他知道，那個契機，或許就在此刻。
他沒有立刻開口，而是耐心地等待著。直到蘇婉似乎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輕輕合上圖鑒，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時，他才放下平板，站起身，走到床頭櫃邊，為她續了半杯溫水。
“看久了書，眼睛會累。”他將水杯輕輕推到她手邊，聲音低沉而平穩。
蘇婉抬起眼眸，看向他。這一次，她的目光裡少了之前的純粹陌生和警惕，多了幾分複雜的探究。她沒有立刻移開視線，也沒有去碰那杯水，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滯。
東方夜迎著她的目光，沒有躲閃。他知道，她在審視他，在試圖從他那張她已然“熟悉”卻又“陌生”的臉上，找到一些能夠解答她內心疑問的線索。
他深吸了一口氣，決定抓住這個來之不易的窗口。他沒有選擇咄咄逼人的質問或急切的解釋，而是用一種近乎平鋪直敘的、帶著回憶色彩的語氣，緩緩開口，目光卻落在了她手邊那本合上的花卉圖鑒上。
“你以前，”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聲音裡帶上了一絲極淡的、屬於過往的暖意，“最喜歡鈴蘭。說它的花語是‘幸福歸來’，形狀像一串小巧的鈴鐺，乾淨又倔強。”
蘇婉微微一怔，下意識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圖鑒的封麵。
“我們剛在一起不久後的那個春天，”東方夜繼續說著，他的聲音不高，仿佛怕驚擾了什麼，眼神也因回憶而顯得有些悠遠，“我托人從國外空運了一盆正值花期的鈴蘭送你。你收到的時候，眼睛亮得像落滿了星星。”
他講述的，是一個具體的、帶著畫麵感的片段，沒有刻意渲染情緒，隻是陳述事實。他提到了花，提到了她當時的反應，卻巧妙地避開了直接描述他們之間當時的情感狀態，更像是在分享一個關於“她”的趣事。
“你把它放在工作室的窗台上，每天都要看好久，還小心翼翼地計算著澆水量，生怕養壞了。”他的唇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那是一個極其細微的、帶著懷念的弧度，“後來那盆花到底還是沒養活，你難過了好幾天，說我送了你一個‘短暫的幸福’。”
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目光重新落回蘇婉臉上，帶著一種坦誠的、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探詢。“這些……你還有印象嗎？哪怕一點點模糊的感覺？”
蘇婉怔怔地聽著。隨著他的講述，她的腦海中並沒有浮現出相應的畫麵，那個關於鈴蘭、關於空運、關於工作室窗台的往事，對她而言依舊是一片空白。
但是，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感覺，卻悄然滋生。
當他描述她收到花時“眼睛亮得像落滿了星星”，當她聽到自己因為花沒養活而“難過了好幾天”，她仿佛能隱約觸摸到一絲屬於那個“陌生自己”的情緒輪廓——那種對心愛之物的珍視，那種得到時的喜悅，以及失去時的悵惘。
這種感覺很微妙，不關乎記憶，更像是一種……共情？對她自己過往某個瞬間的共情。
而帶來這種感覺的，是眼前這個男人的敘述。他的語氣是那樣平和，帶著一種沉澱後的真實感，不像編造。尤其是那句“短暫的幸福”，帶著一點無奈的自嘲和寵溺，聽起來……很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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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他的眼睛，那雙深邃的眼眸裡，此刻沒有逼迫，沒有急切，隻有一種安靜的等待，和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隱藏得很好的期盼。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發現喉嚨有些乾澀。最終，她隻是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不記得。”
這個答案，在東方夜的預料之中。但親耳聽到，心口還是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然而，與以往純粹的失落不同，這一次，他注意到，她在說出“不記得”之後，並沒有立刻移開目光，也沒有流露出排斥的神色。她的眼神裡，除了茫然，似乎還有一絲……未能捕捉到那段往事痕跡的、極淡的遺憾？
這細微的變化，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一點星火，瞬間照亮了他沉寂多日的心。
她沒有相信，但至少，她願意聽了。她沒有排斥，甚至……可能對他所講述的那個“她”，產生了一絲模糊的好奇。
這就夠了。
“沒關係。”東方夜的聲音依舊平穩，甚至比剛才更溫和了些，“隻是想起來了，就說給你聽聽。”
他沒有再繼續深入，恰到好處地停了下來。他知道，過猶不及。今天能讓她聽完這樣一個片段，沒有抵觸，已經是一個巨大的進步。
他重新退回到窗邊的位置，拿起了平板，仿佛剛才那段對話隻是一個小小的插曲。
病房裡再次恢複了安靜。
但這一次的安靜，與以往不同。空氣中仿佛流動著一種無形的、微妙的張力。
蘇婉重新拿起那本花卉圖鑒，卻沒有再翻開。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封麵，目光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心中那個關於東方夜的問號，似乎又清晰、具體了幾分。
他訴說的那段關於鈴蘭的過往，像一顆投入她心湖的種子，雖然還未發芽，卻已經悄然沉入了水底，等待著未知的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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