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的挫敗，如同陰雲籠罩在東方夜心頭，但他並未因此沉淪或放棄。他依舊每日出現在病房，帶著精心準備的食物，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扮演著那個沉默而穩定的守護者角色。隻是，那份因蘇婉全然無動於衷而產生的失落，如同沉入深海的錨，讓他的身影無端多了幾分揮之不去的沉重。
然而，命運的轉機，有時並不出現在苦心孤詣的謀劃中，而是悄然萌發於最不經意的角落。
李丹丹深知念卿對蘇婉的重要性，也明白孩子是連接過去與現在最天然的紐帶。在征得醫生同意後，她開始更頻繁地帶念卿來醫院。她沒有再急切地催促念卿去“認”媽媽，而是創造機會，讓一切自然發生。
這一日，她帶著念卿來到醫院小花園，恰好遇見正在透氣、眉宇間帶著化不開疲憊的東方夜。念卿看到東方夜，大眼睛亮了一下，鬆開李丹丹的手，邁著小短腿就跑了過去，一把抱住了東方夜的腿，仰著小臉，奶聲奶氣地喊：“爸爸！”
這一聲呼喚，清脆而依賴，瞬間擊中了東方夜心中最柔軟的部分。他蹲下身，將兒子軟乎乎的小身子攬入懷中，那份連日來的失落和沉重，仿佛都被這個擁抱驅散了些許。他輕輕摸了摸念卿的頭，聲音是旁人難得一聞的溫和：“念卿來了。”
“嗯！丹丹阿姨帶我來找媽媽，還有爸爸！”念卿用力點頭，小臉上滿是見到父親的喜悅。
李丹丹站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幕，沒有上前打擾。她注意到，東方夜雖然情緒不高，但在麵對兒子時，那種自然而然的疼愛與耐心，是偽裝不來的。他會細心地把念卿跑歪了的衣領整理好，會耐心回答念卿那些天馬行空的問題，寬闊的掌心穩穩地牽著那隻小手。
這時，護士推著蘇婉也來到了小花園。她遠遠地，就看到了那對父子。
陽光下，高大的男人微微俯身，遷就著孩子的高度，側臉線條因那份專注的溫柔而顯得不那麼冷硬。那個名叫念卿的小男孩，緊緊依偎在他身邊，仰著頭說著什麼，小手信任地放在父親的大手裡。男人聽著，偶爾點頭，目光始終落在孩子身上，那種無聲的默契與溫情，構成了一幅極其和諧、充滿安全感的畫麵。
蘇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定格在那幅畫麵上。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東方夜與念卿相處的場景。之前幾次短暫的碰麵，都伴隨著她的茫然、孩子的畏懼和男人的沉重，氣氛總是尷尬而緊繃。但此刻，沒有她在場帶來的壓力，這對父子之間流淌的那種自然而深厚的親情，毫無保留地呈現在她眼前。
她看到念卿對東方夜全然的依賴和親近，看到東方夜對兒子那種刻入骨髓的疼惜與嗬護。這與她記憶中或者說，她空白的認知裡）孩子對她這個“陌生媽媽”的疏離和畏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一個念頭，不受控製地冒了出來：
如果……如果他真如李丹丹所說，曾經深深傷害過她和孩子，那麼孩子怎麼會對他如此親近、如此依賴？孩子的感覺是最純粹、最不會偽裝的。念卿看向東方夜的眼神裡，充滿了孺慕和全然的信任。
這個認知，像一顆投入她平靜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的漣漪。
她一直被動地接受著信息——他是她的“丈夫”，他是孩子的“父親”，他們之間有過深刻的愛恨糾纏。但這些對她而言，都隻是空洞的概念。唯有此刻，親眼所見這鮮活的、充滿生命力的父子互動，那些空洞的概念仿佛被注入了一絲真實的血肉。
東方夜察覺到了她的目光，抬起頭，與她的視線在空中相遇。他看到了她眼中不再是純粹的陌生和警惕，而是帶著一種……困惑的、探究的怔忡。
他的心，猛地一跳。
他沒有立刻上前，也沒有流露出任何激動的情緒，隻是維持著蹲著的姿勢，對她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然後便重新將注意力放回兒子身上，仿佛隻是偶遇。
這份克製，反而讓蘇婉心中的疑問更甚。
李丹丹適時地推著蘇婉靠近了一些。念卿看到媽媽，還是有些怯生生的，下意識地往東方夜身後躲了躲，小手緊緊抓著父親的褲腿。
東方夜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背，低聲道：“念卿，去媽媽那裡。”
他的聲音很平靜，沒有強迫，隻有鼓勵。
念卿猶豫了一下，看了看蘇婉，又看了看東方夜，似乎在父親身邊汲取了勇氣，這才小步挪到蘇婉的輪椅前，小聲叫了句：“媽媽。”
這一次，蘇婉看著眼前這個酷似東方夜的小男孩，看著他眼中那絲因為父親在場而稍微壯著膽子的怯懦，心中湧起的，不再僅僅是茫然和無措，還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酸澀和一種極其微弱的、仿佛源自本母性的悸動。她嘗試著，極其緩慢地，抬起手，輕輕碰了碰念卿柔軟的發頂。
這個動作很輕，很生疏，卻讓在場的兩個大人心中同時一震。
東方夜幾乎要屏住呼吸。
李丹丹眼中閃過一絲驚喜。
念卿似乎愣了一下，抬頭看了看蘇婉，又回頭看了看東方夜，小臉上露出一絲困惑，但沒有躲開。
蘇婉收回手，心中那種陌生的情緒仍在湧動。她再次將目光投向東方夜，他依舊站在那裡，身姿挺拔，目光沉靜地回望著她。隻是這一次，蘇婉仿佛能透過他那沉穩的外表，看到其下隱藏的、與她此刻心中類似的，某種複雜難言的情緒。
孩子對他的親近依賴，他與孩子相處時自然流露的溫情，他此刻沉靜卻仿佛蘊含著千言萬語的目光……這些碎片化的信息，開始在她空白的腦海裡碰撞，交織成一個模糊的、讓她無法再輕易忽略的問號。
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他們之間，又究竟發生過什麼？
懷疑的種子，一旦落下，便會在心土壤裡悄然生根。蘇婉對東方夜那堵堅實的、名為“陌生與警惕”的心牆，終於因為孩子這座無形的橋梁，出現了一道細微的、卻足以讓光線透入的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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