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夜持續的、春風化雨般的努力，如同暖流，一寸寸浸潤著蘇婉冰封的心田。她開始習慣他的存在，習慣他恰到好處的關懷，甚至開始在某些不經意的瞬間，對他流露出細微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依賴。然而，橫亙在她與完整接納之間那道最深的溝壑，除了殘留的心結，還有那個她已知存在，卻依舊感覺陌生、不知該如何麵對的孩子——小念。
這天下午，天氣晴好。蘇婉正靠在窗邊的沙發上小憩，溫暖的陽光灑在她身上，帶來幾分慵懶。病房門被輕輕推開，她以為是東方夜，並未在意。
然而，傳入耳中的卻是一個極其稚嫩、帶著些許小心翼翼和好奇的童聲，那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心尖：
“爸爸說……媽媽在這裡休息。你……就是媽媽嗎？”
蘇婉猛地睜開眼，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猝然攥緊。她循聲望去，隻見病房門口，一個約莫三四歲的小男孩正探進半個身子。他穿著乾淨的小襯衫和背帶褲，頭發柔軟烏黑，小臉白皙，一雙大眼睛如同浸在水裡的黑葡萄，正一眨不眨地望著她，那眉眼輪廓，竟真的……與她有幾分相似。
這就是……小念？她和東方夜的兒子？
巨大的衝擊讓蘇婉瞬間僵住，大腦一片空白。她看著那個小小的、帶著試探和期待身影，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她該說什麼？該做什麼？母親的本能似乎在深處躁動，卻被失憶的厚重屏障牢牢隔絕。
小男孩見她沒有反應，也不害怕，反而邁著小短腿，怯生生地又往前走了幾步，一直走到她沙發前。他仰著小臉，仔細地、專注地看著她，然後像是確認了什麼，小聲地、帶著點委屈地嘟囔：“你好像……照片裡的媽媽。可是……你為什麼不回家？也不來看小念？”
這時，東方夜才從門外走進來，他顯然剛才一直守在門外，讓兒子獨自進行這第一次的“冒險”。他走到小念身後，大手輕輕放在兒子的頭頂，目光卻緊張地落在蘇婉臉上，觀察著她的每一絲反應。
“小念，媽媽身體還沒有完全好，需要安靜休息。”東方夜低聲對兒子解釋，語氣溫和，試圖緩解可能出現的尷尬或刺激。
小念卻似乎沒完全聽懂爸爸的安撫，或者說，孩童的直覺讓他更關注蘇婉本身。他沒有哭鬨，也沒有再靠近，隻是歪著小腦袋，用那雙純淨得不含一絲雜質的眼睛望著蘇婉，繼續用他那軟糯的童音，問出了最直接、也最戳心窩的問題：
“媽媽，你是不是……不喜歡爸爸了？所以也不喜歡小念了？”
蘇婉的心像是被針狠狠紮了一下，尖銳的酸澀瞬間蔓延開來。她張了張嘴，想否認，卻發現任何語言在孩子的純真麵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小念見她不回答，小臉上掠過一絲失落，但他很快又振作起來，像是想起了什麼，很認真地開始“推銷”自己的爸爸：
“媽媽，爸爸很好的。”他掰著小小的手指頭，開始細數，“他會給小念講睡前故事，雖然有時候講得不好聽……”
“他還會做小念喜歡吃的蛋羹，雖然有時候會糊掉……”
“他工作很忙，但是每天晚上都會回來陪小念吃飯……”
“劉姨說，爸爸找不到媽媽和小念的時候，可難過可難過了……”
小家夥詞彙量有限，描述得磕磕絆絆，甚至有些顛三倒四，但那份急於為父親辯白、希望“媽媽”能喜歡“爸爸”的迫切心情，卻表露無遺。
東方夜站在兒子身後，聽著兒子稚嫩的“推銷”，喉結滾動了一下，眼底翻湧著複雜的情愫，有心疼，有愧疚，也有無法言喻的動容。他沒有阻止兒子，隻是將大手更緊地、帶著安撫意味地按在兒子的小腦袋上。
小念數完了爸爸的“優點”，最後抬起頭，用那雙酷似蘇婉的大眼睛，充滿期盼地望著她，發出了最核心的“倡議”：
“媽媽，你回來和我們一起住，好不好？”
“爸爸真的很想你的。小念……也很想你。”
“我們是一家人呀。”
“一家人”……
這三個字從一個四歲孩子口中說出，帶著不容置疑的天真和理所當然，卻像一把重錘，狠狠敲擊在蘇婉的心上。
她看著孩子那雙純淨的、盛滿了渴望和一點點不安的眼睛，再看看旁邊那個沉默著、將所有情緒都壓抑在深沉目光後的男人，一直緊繃著、戒備著的心防，在這一刻，被這最純真的童言，擊得粉碎。
她或許還不記得如何做一個母親，或許還對那段充滿傷痛的過去心存餘悸，但她無法拒絕一個孩子對母親最本能的渴望，無法否認那血脈相連帶來的、靈魂深處的悸動。
她更無法忽視，東方夜為了維護她在孩子心中的形象，所做的努力和承受的委屈。
蘇婉的眼眶不受控製地濕潤了。她緩緩地、有些顫抖地伸出手，想要去觸碰孩子柔軟的發頂，就像剛才東方夜做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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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念看著她伸過來的手，沒有躲閃，反而主動將自己的小腦袋往前湊了湊，大眼睛裡閃爍著驚喜和依戀的光。
就在蘇婉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柔軟發絲的瞬間，一段被遺忘的畫麵，如同掙脫了束縛的鳥兒，猛地撞進了她的腦海——
那是一個溫暖的午後，陽光也和現在一樣好。一個更小、更軟糯的嬰兒躺在她臂彎裡，她哼著不成調的搖籃曲，輕輕撫摸著孩子稀疏柔軟的胎發，而東方夜就坐在旁邊，目光溫柔地注視著他們，嘴角帶著滿足而寧靜的笑意……
記憶的碎片來得突然而清晰，帶著陽光的溫度和奶香的甜膩，與她之前回憶起的那些冰冷痛苦的片段截然不同。
蘇婉的手僵在了半空，瞳孔因震驚而微微收縮。
“媽媽？”小念疑惑地眨了眨眼，小聲喚道。
這一聲呼喚將蘇婉從短暫的失神中拉回。她看著眼前這張與記憶中嬰兒重合又成長了的小臉，心中百感交集，那股尖銳的酸澀化為了一種綿長而深沉的心疼與……愧疚。
她終究，錯過了孩子這麼多的成長時光。
她的手指終於落下，極其輕柔地撫上了小念的頭發，動作生疏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情感。
“小念……”她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雖然沙啞，卻帶著一種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溫柔，“我……沒有不喜歡你。”
她沒有直接回答關於東方夜的問題，但這一句對孩子的回應，和她那生澀卻真實的觸碰，已經讓旁邊的東方夜心臟狂跳，眼中迸發出難以置信的狂喜光芒。
小念似乎得到了莫大的安慰，立刻開心起來，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蘇婉的一根手指，依賴地晃了晃：“那媽媽快點好起來，回家陪小念！”
童言稚語，最是純真，也最是動人。
蘇婉感受著指尖傳來的、孩子小而溫暖的力道，看著孩子純真無邪的笑臉，再望向東方夜那充滿期待與深情的眼眸，一直盤踞在心底的堅冰，在這一刻，徹底消融。
或許，她可以試著，為了這個孩子，也為了自己心中那份正在複蘇的、模糊卻強烈的牽引，去重新接納，重新開始。
家的輪廓，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溫暖地，映入了她曾荒蕪的心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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