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水渠的暗洞像一條被歲月掐斷的喉管,入口窄,腹道卻陡然下墜。
沈清禾最後一個鑽入,回身拽動洞外枯草繩,繩連著一截削尖的柳枝——枝尖朝上,埋土三寸。
草葉合攏,夜色重新縫死,隻剩風在縫口來回舔舐,像替誰吮血。
洞內先濕後乾,四壁滲水帶著鐵鏽與豆汁的酸,混成一股古怪的腥甜。
她膝行十餘步,前方忽現一點豆大火光——啞婆蹲在彎道處,銅皮豆汁壺倒扣,壺嘴插著半截蠟燭。
火光映著她臉上三道褶,褶裡嵌著煤屑,像有人用黑筆給歲月描了邊。
啞婆抬手,左手比“三”,右手比“六”——三十六,一個孩子不少。
沈清禾頷首,從懷裡摸出那朵銅鈴,鈴殼早被血黏住,搖不出聲。
她把它塞進啞婆掌心,意思很淡:債已收,人皆在,鈴可啞,命得活。
再往前,洞道驟然拔高,現出一座廢棄的磚券。
券頂塌了半邊,月光漏進來,像一柄薄刃把黑暗剖成兩截——亮處,孩子們擠坐成半月,最小的枕著最大的膝,呼吸細而勻;
暗處,文物箱碼成牆,黃緞龍椅墊被折成角,露出五爪金龍半隻鱗,鱗上沾著泥,像剛被斬首的禦前侍衛。
沈清禾蹲下來,指尖掠過龍鱗,心裡飛快撥算:六十七箱,已卸其九;剩餘五十八,得分兩路——一路輕裝,隨啞婆走水門;一路重箱,得等“鷹”來。
她抬眼,看見沈清墨站在券口,正用一根燒黑的樹枝在地上畫線。
線北,標“水”;線南,標“火”;中間,寫一字——“舟”。
那是留給蘇硯舟的暗號:水門送孩子,火道運重箱,舟若未歸,火道即墳場。
洞外,霜降的夜被鐵蹄踏得粉碎。
蘇硯舟獨自立在排水渠背坡,麵前是一大片收割後的玉米地,稈子割得短而鈍,像無數根斷骨插在月光裡。
日軍騎兵三人一組,手電光交織成網,網眼掃到哪兒,哪兒的夜色就被撕開一道白口子。
狼青犬在前,鼻貼地,嗅到血味卻忽左忽右——沈清禾布下的“忍冬霧·迷”還在,犬被母腹記憶所騙,哀鳴著原地打轉。
蘇硯舟半跪,折扇橫咬,左臂布條已沁透,血順腕骨滴落,卻不敢抬手止。
他右手扣著最後一枚藍鋼針,針尾係新線——這次不是魚線,是啞婆給的“發弦”,三股少女長發編就,浸過桐油,韌可勒喉。
他把發弦一端係在玉米稈根,另一端纏住“忍冬霧五號”——五號比三號多一味白磷,遇風成霧,遇火即龍。
布陣完,他貼地後滑,像一尾蛇退回暗溝,隻留下半截折扇骨露在月光外,像給死神留的請柬。
第一組騎兵踏入玉米地,最前犬突然人立,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哀嚎。
騎手俯身查看,馬頭剛低,發弦驟緊——“嗡!”
霧丸彈起,白磷遇風即燃,火舌卷霧,爆出大團青白火球,火球裡夾著無數細針般的藍影,那是淬了“雪忍”的扇骨碎片。
人嚎,馬嘶,犬吠,三聲交疊,卻隻響了一瞬——火球把聲音與夜色一起吞進去,再吐出時,隻剩焦黑的骨架,與漫天飛舞的火星。
火星落在玉米稈上,借風勢,一路向東南舔去,像替誰提前點燃出殯的紙錢。
蘇硯舟趁第二組騎兵勒馬不前,已滑至坡底,翻身滾進一條乾涸的支渠。
渠壁早被啞婆掏穿,與主渠相通,他矮身鑽入,背脊剛沒入黑暗,耳邊忽然傳來極輕的“叮”——銅鈴。
他腳邊,那隻被擊落的鷹風箏靜靜躺著,竹骨斷口刺穿羊皮,像一柄破傘。
銅鈴卻完好,被發弦係著,弦另一頭,牽在沈清禾手裡——她不知何時折返,蹲在渠心拐彎處,眼裡燃著兩粒極小的火,像剛從火場裡撿回來的星。
“走。”她無聲張口。
蘇硯舟搖頭,抬手,指自己左臂,再指洞外——血味未散,犬遲早會追來,他得把最後一道火牆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