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三刻,皇城門樓上的風突然收勢,像被誰掐住脖子,霧卻更濃。濃裡浮著極細的金粉,是昨夜火場未冷的灰,也是碎瓷碑心裡炸開的“皇威”殘字。它們貼在濕磚上,輕輕發亮,像替舊朝貼一層新封條。
沈清禾立於神武門殘闕,發弦在指間繞最後一圈。弦心銅鈴碎片早被血喂得發亮,她卻不再撥響——啞聲已夠,再響便是驚雀。她抬眼望出去:廣場儘頭,一條赭色長龍正蜿蜒而來,是前朝遺老的“朝賀”隊伍,實為宗室殘脈、青幫舊部、少年營散兵拚成的雜役,卻人人襟佩忍冬葉,葉背箭頭朝南——指向外城,指向前門,指向“金記當鋪”那口最深的暗井。
長龍最前,是一架無頂騾車,車上豎一支高杆,杆頂懸一盞破風燈。燈罩用舊扇骨糊成,墨梅隻剩一瓣,卻在霧裡仍辨得出輪廓。燈下擺一隻空藥匣,匣麵“雪姬”二字被火烤得發卷,卻仍倔強地朝天張口,像等人再喂一粒火種。趙國青手執青龍旗,踞坐車轅,鞭梢一抖,旗角獵獵,旗心小燈隨之晃出兩短一長的光——暗號:車隊淨,後路已斷。
沈清禾微微頷首,反手把“萼”放入匣內。幼崽耳尖那粒新血痂被燈影映得晶瑩,像一粒不肯墜的星。它低嗚一聲,卻不再顫抖,隻把耳後那片血膜名單,貼緊匣壁——三十六童編號,在霧裡悄悄展成一麵小旗。
隊伍正中,圭浴月負手而行。宗室血脈,今日著了素白蟒袍,袍角繡河山禪奇紋,腰係一根舊龍絛,絛尾縫半片碎瓷——正是“皇威”殘角,卻已被銼去“威”字,隻留“皇”形,像給末代王朝留最後一粒骨。她抬手,五指並攏,斜斜一劃——“割尾”。動作輕得像給琴弦鬆一音,卻令整條長龍瞬間止息。所有人同時俯身,左掌貼地,右指按唇,做出“萼閉口”之勢:花萼未歸,舌需先啞。
段三娘自隊尾掠前,青布蒙麵,隻露一雙剪水瞳。她背縛一隻狹長布囊,囊內是十二支“銅錘霧管”,錘頭鑿忍冬紋,內填“霧·焚”減火版——專為宮巷狹長而調。她抬眼,與圭浴月對視一瞬,兩指並攏,在頸側輕輕一劃——“割喉”。不是對人,是對己:青幫祖訓,今日之後,再無“盜亦有道”,隻有“國不全,船亦沉”。
藝銅錘率五匠,抬一隻空木箱,箱麵刷“昭和”舊漆,卻在新底鑿暗孔——孔內嵌“相機機構”改製的迷煙噴筒。老匠手執銅錘,錘頭忍冬紋被雪擦得發亮,他卻把錘柄朝下,在磚地輕敲三下——“叮叮叮”,像給更漏補三粒遲到的珠。錘音未落,木箱內已傳出極輕“哢嗒”,像誰提前扣動扳機,也像誰提前合上棺釘。
霧更深,風更靜。長龍止步處,現出一條暗巷,巷口磚額刻“內霜司”三字,字被火烤得發烏,烏裡又泛出極淡的粉,像一彎將蝕的月,被迫在皇城根繼續熬。巷內,是前清少年營殘址,亦是蘇硯舟昔年逃生處。如今,殘牆根早被啞婆提前鑿開,入口僅半肩,腹道卻陡降,直通外城水關。
沈清禾俯身,把藥匣納入暗巷。匣入瞬間,發弦自動脫落,銅鈴碎片貼緊“內霜司”舊額,像給少年營留最後一粒眼。她抬手,指尖在額上舊疤一劃——疤裂,血珠滾出,她接住,血抹在“內”字裂紋,抹得極輕,卻抹得殘牆輕輕一顫,像被彈片重新燙過。牆顫處,現出一道舊刻——“月窗”二字,旁畫一枚閉合萼,萼口向內,像一口不肯再吐秘密的井。
蘇硯舟自陰影步出,仍一身青衫,左臂虛垂,腕間發弦纏得極緊,弦尾係那柄“雪刀”殘鋒。他停步,與沈清禾並肩,中間卻隔一道晨霧,霧被風撕得忽長忽短,像替誰補一句說不出口的告彆。他抬手,扇骨在“月窗”舊刻上一敲——敲得極輕,卻敲得銅鈴碎片一閃,像替誰,報更。
暗巷儘頭,是外城水關。雪霽,河麵浮一層油膩的銀,銀裡漂碎冰,冰麵映出城門側影,影被朝陽拉長,像一條被歲月掐斷的喉管。河心,泊一條烏篷姊妹船,船頭掛一盞風燈,燈罩用舊扇骨糊成,墨梅隻剩一瓣,卻仍辨得出輪廓。燈下,擺一隻空藥匣,匣麵“雪姬”二字被雪擦得發亮,卻仍倔強地朝天張口,像等人再喂一粒火種。
啞婆踞坐船尾,竹篙一點,船底擦過淺灘碎石,發出“嚓啦”一聲,像給誰提前送葬。她抬眼,看暗巷口——那裡,長龍已化整為零,逐一登船。段三娘把“銅錘霧管”插入船舷暗孔;藝銅錘把“相機機構”噴筒架於船首;趙國青把青龍旗折成三角,塞進燈罩,旗心小燈仍亮,兩短一長——暗號:船淨,可飛。
沈清禾最後登船。她回身,看皇城——皇城被雪擦得發亮,亮裡卻嵌極細金粉,是碎瓷碑心炸開的“皇威”,也是三十六童未綻的萼。她抬手,指尖在“萼”耳尖血痂上一抹——抹得極輕,卻抹得朝陽一跳,跳得滿河忍冬枝影,同時一顫,枝梢一致指北,指鐘樓,指更鼓,指一句未說完的——“鋒歸曉鞘,燈影為碑,花萼歸處,債初清——人,仍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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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離岸,風轉西北,雪麵碎冰被吹得“嚓嚓”響,像無數細小的牙齒在磨骨。啞婆竹篙再點,船身微橫,燈影被水波揉碎,碎成一地金粉,像替誰提前撒紙錢。沈清禾跪坐船首,把“萼”放於匣側,再俯身,把碎瓷“皇威”殘片納入匣心——殘片七瓣,瓣瓣沾血,血裡浮出極細金粉,像七粒被重新安回夜空的星,卻再找不到原來的星座。她抬手,指尖在匣蓋上一按——按得極輕,卻按得銅鈴碎片一閃,像替誰,報更。
船過水門,城門箭樓殘影倒映河麵,影被朝陽拉長,像一條被歲月掐斷的喉管。沈懷瑾立於垛口,忍冬木杖點地,三聲,兩短一長——暗號:鷹已起飛,毒花已開。他抬眼,看船影漸遠,看燈影漸碎,看碎影裡,那枝未放的忍冬新苞,萼尖仍翹,像一柄將出未出的尾刃。他轉身,背對河,麵向皇城,麵向碎瓷碑,麵向“人”字紋龍磚,麵向——未眠的燈。木杖點地,再一聲,極輕,卻極重——“鋒歸曉鞘,燈影為碑,花萼歸處,債初清——人,仍歸。”
河儘處,是天光,也是曉色。天光被雪擦得發亮,亮裡卻嵌極細金粉,是碎瓷碑心炸開的“皇威”,也是三十六童未綻的萼。船影被天光吞沒,燈影被曉色揉碎,碎影裡,隻剩那枝忍冬新苞,萼尖仍翹,像替舊京,守最後一粒——不肯熄的星。星被風一吹,輕輕顫了一下,萼尖露珠墜下,落進河麵,落進碎冰,落進——某人,最後一粒未眠的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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