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立秋令
一、立秋至
民國三十三年八月七，立秋。天未亮，北平城卻像被誰提前掀了蒸籠蓋，熱氣仍冒，卻不再裹人。阜成門內“梅雪扇莊”後院，忍冬赤足踏井水浸過一夜的豆青石，涼意“滋”地一聲爬上踝骨，像誰把夏天最後一點火舌掐滅。老銅錘赤膊扛一扇骨箱，箱裡卻非扇骨，乃八根“立秋令”——長二尺四、徑一寸八的薄壁蘆管，管內塞硝磺、樟腦、銀粉，外纏白棉線，線外再刷桐油，油麵以指甲掐出“秋”字紋，一掐一棱，像給暑氣封喉。今夜走“立秋令”線：自西直門出，經白石橋、萬壽寺、昆明湖東堤，越紅山口，直插平西妙峰山南站，全程九十五裡，晝伏夜行，立秋夜風有刀，刀口割竹，竹壁微縮，內藥沉伏，一觸即嘯。忍冬以井水拭手，抬頭望天，東方魚肚白裡透出一縷青，像誰把夏天最後一條血管挑破。
二、風氣涼
辰初，夜殘暑未退，瓦壟卻先起了雞皮疙瘩，貓臥屋脊，背弓如橋，尾尖一顫，抖落一夜熱塵。扇莊前街，賣冰棍的梆子“篤”敲半聲便停——桶底剩冰已化成水，水裡漂著幾片枯槐葉，像誰把秋天提前折進井裡。忍冬著青布褲、月白褂，發塞草帽，假扮“送冰女”，擔兩桶碎冰，冰底壓八支“立秋令”，蘆管沁涼，外裹濕葛布，布吸冰水，防走火。扁擔另一頭，懸一隻空鳥籠，籠門彆一枚銅鈴，鈴舌纏白紗，紗浸井水，一搖即冷。她擔擔出巷，晨風撲麵，像誰掄起薄刃，把熱氣片成透明紙，再一張張掀去。
三、蟬聲咽
巳正，蟬聲忽咽，高一聲，低一聲，像把暑天撕成碎綢，再揉成團塞進喉管。西直門城樓，磚曬得發灰，偽警躲進甕城門洞，槍管仍燙，卻不再冒熱氣，隻冒白煙，像誰把夏天最後一口氣嗬出。忍冬擔冰至，桶壁凝水珠，珠小如粟，滾落即乾，留一道白痕，像誰在灰暑裡劃下一道鹽。偽警翻冰，手被冰得發青，指尖卻冒涼氣，像冬天與夏天在指縫裡握手言和。未發現蘆管，隻發現一隻僵蟬，翅焦，腹裂，腹內金粉被風抖散，偽警吹一口氣，金粉飛，像一場極小的早霜。蟬聲裡，銅鈴“當”一聲，像給灰暑再釘一顆白釘。
四、立秋刀
未正，日西斜，風忽然有了刃，刃口貼地卷，蘆葉被削成細針，一針針釘進腳踝。萬壽寺廢碼頭，荷蓋翻背，像誰把一池綠被刀風割成碎碟。忍冬卸冰桶，將八支“立秋令”埋入淤泥土下，筒口斜朝天空，像八支冷箭，等夜風來扣弦。老銅錘舉燈杆，把燈挑高，燈影映日，竟呈青白，像誰把太陽按進刀鞘裡磨。忍冬抬眼，見趙閻青穿灰呢巡長服，領兩名偽警巡至碼頭上，槍刺閃，卻閃不過風。趙閻青抬手，讓日影斜掠，假意喝問：“冰稅繳了沒？”忍冬遞去一隻空火柴盒，盒側以針刺“秋”字，內藏小紙：今夜湖麵封船，借道一刻。趙閻青會意，把火柴盒揣進兜裡，揮手放行，日影卻有意照向泥灘，像誰把白晝撕開一道青縫。
五、秋夜潛
戌初，日沒，風刀忽然收刃，地皮“嗤”地一聲合攏，像誰把鏊子翻個，底火朝上，卻不再燙，隻溫。蟬聲歇，蛙聲起，高一聲，低一聲，像把暑天重新咽回肚子，再嘔出來，卻已成秋。忍冬與老銅錘、麻小六、林闖、小梅子，牽八匹騾子，騾馱空簍，簍底墊乾荷，葉上覆碎冰，冰下藏“立秋令”，像誰把夏天背進背脊，再讓秋風給縫一口。隊伍沿湖堤西行，風漸冷，冰漸融，水珠滾，落地即乾，留一小凹，像誰在夜空裡按下一枚枚青指紋。至昆明湖繡漪橋，橋拱映水，水不再沸，隻微溫，魚躍出，半空已不烤，隻帶一層霧，像誰把一湖星子煮成溫茶。橋堍老柳，蟬聲複起，卻不再高，隻低低地咳，像把夏天最後一口痰吐出。
六、秋刀嘯
子初，北風驟緊，風刀出鞘，刃口貼地卷，蘆管忽抬頭——北風順刀，棉引“嗤嗤”吐青舌，火舌鑽竹筒，筒壁“劈啪”裂，聲如老冰崩，八聲連作一聲“嘯”，像誰把秋夜撕成八張青帆，再一並抖開。火帆掠空，直撲湖堤，堤上偽警棚“呼啦”化作青炬，人影四散，像黑豆撒進青鍋。昆明湖水麵被火帆一映，竟呈銀灰色，魚躍出，半空已不烤，隻帶一層霜，像誰把一湖星子煮成熟月。偽警調水車，水車甫至，輪胎被秋風割爆，“噗噗”兩聲，水車自癱，像誰把夏天重新煮成一團白霧。火帆借風勢，越滾越狂，直撲對岸萬壽山排雲殿，殿角銅鈴瞬間化銀水，順著飛簷流，像誰把午夜重新澆鑄成一隻巨大的銀鈴。
七、秋下溝
火刀後，湖堤靜，暑氣被撕開一道青縫，縫裡藏一條暗溝——溝寬兩柞，深一柞，上覆蘆席，下鋪葦墊，墊底墊滾木，木上置十隻木箱，箱內阿司匹林、油墨、電池、手搖發電機、密碼本，箱外覆濕泥，泥上撒蘆花，像誰把秋天重新埋回湖底。暗溝沿湖底石渠伸至紅山口，溝口壓斷碑，碑麵刻“立秋”二字，被火帆映得青白，像誰把節氣刀劈再按進泥。忍冬與交通隊員伏溝內，以手為鏟，把濕泥抹平，汗落泥裡，“嗤”一聲冒青煙，像誰把皮膚也當刀媒。溝口火帆掠過，蘆花焦卷成灰，灰白，像誰把秋天重新洗成紙灰。灰落箱上，覆人，像把大地重新刷成白。風氣涼，火藥味混蘆香，像誰把午夜重新煉成一枚巨大的銀漆，烙在湖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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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秋歸星
火帆過後，暑儘，灰儘，星子一粒一粒漏下來，像誰把黑夜戳了許多小洞。湖堤殘水，水涼，卻不再冰，映星，星在腳背，像誰把銀河搬了個家。忍冬捧水，洗臉上灰，水滾涼，卻不再燙，像誰把夏天重新洗成秋。她令眾人抬箱，箱重，卻不再沉，像誰把希望重新掂成輕。十箱，十人，一人一箱，伏蘆灰，沿暗溝，像十隻黑蟻，爬向紅山口，爬向黎明，爬向黎明裡最後一盞雪燈——白紗青燈，掛在崖頭，燈影映灰秋，竟呈淡銀，像誰把秋天重新點亮。
九、秋燈銀
紅山口，關帝廟，廟前古鬆，鬆皮被火帆割過，裂口流鬆脂，脂滴落地，“嗒”一聲凝成銀珠。鬆枝掛白紗燈，燈底埋炸藥，索連廟門，門開即爆。廟內，關帝像須焦，目卻愈赤，秋夜看，像燃炭裡嵌兩丸冰。供桌上，一排陶缽，缽內插蘆管，管上係白紗條，條寫“立秋”二字，像誰把節氣重新供上神龕。老銅錘舉燈杆，把燈挑高，回身對忍冬低語：“廟後崖下，藏八匹騾子，馱空簍，簍底墊焦荷，外覆蘆花，像誰把秋天背成灰。”忍冬頷首，把最後一箱阿司匹林放供桌，箱上覆一隻銅殼座鐘，鐘麵停於辰正，鐘擺被布條纏死，像誰把黎明扼住喉嚨。座鐘底，藏最後一卷“忍冬霜”改良油紙，油紙卷成細卷，塞鐘擺空心杆，外塞軟木。她抬眼，秋幕裡，崖頭雪燈晃，燈影映灰秋，竟呈淡銀，像誰把秋天重新點亮。
十、尾聲
夜過，秋立，星子一粒一粒漏下來，像誰把黑夜戳了許多小洞。澗底，積水成鏡，映星，星在睫毛，像誰把銀河搬了個家。忍冬捧水，再拭麵，水涼，卻不再冰，像誰把夏天重新洗成秋。她起身，崖頭雪燈依舊亮，白紗青燈，秋夜看，像誰把月亮重新拴在鬆梢。
她輕聲說：
“立秋令，秋刀嘯；秋刀嘯，暑氣逃。”
崖頭雪燈晃，燈影映灰秋，竟呈淡銀，像誰把秋天重新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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