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靜那間藏在上海老弄堂裡的「打金坊」,終日縈繞著熔銀焊金的微腥氣息,直到ktv歌手方先生攜著祖傳銀元推門而入,要將那點暗沉舊物化作舞台上最灼灼生光的存在,何靜在拚多多上慌亂搜尋,柘城小廠「一力輕選」的莉莉聲音從手機那端傳來,帶著陌生而樸拙的口音,承諾著「價廉物美」——這聲音倏忽間便在上海這間小小打金坊與中原那座小城廠房之間,牽起了一根看不見的絲線。
方先生邁進“何靜打金坊”時,帶進來一股與外頭陰濕弄堂截然不同的、過於甜膩的古龍水氣息。何靜正俯身在操作台前,對著放大鏡小心翼翼地焊接一枚極細的k金戒指接口,焊槍的藍色火苗噗地輕響,將那縷甜香攪動得更濃鬱了些。她抬眼,看見一個穿著亮片外套、頭發精心抓出蓬鬆感的年輕男人,正有些局促地站在店堂中央,那雙白色的厚底運動鞋,纖塵不染,與地上散落的金屬碎屑格格不入。
“老板,”他開口,聲音帶著點刻意打磨過的磁性,目光在那些陳列著素金戒指、絞絲手鏈的玻璃櫃上快速掃過,“我這裡有點老東西,想請你……弄得亮一點,特彆亮那種。”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紅布小包,放在鋪著墨綠色絨布的櫃台上,一層層揭開。是七八塊有些年頭的銀元,“袁大頭”居多,邊齒磨損得厲害,帶著陳年黯舊的包漿。“我奶奶留下的,”方先生用指尖點了點那些銀元,語氣裡混雜著懷念與一種急於改造的決絕,“我在k場裡做事,行頭要閃,要紮眼!老板,你說,這東西打成手鐲,能有多亮?”
何靜拿起一塊銀元,指腹感受著凹凸的紋路和微涼的質感。純銀質地偏軟,延展性好,但本身光澤溫吞,絕非他想要的“紮眼”。她放下銀元,實話實說:“方先生,白銀就是這樣,啞光底子,就算我拋光得再仔細,也是那種柔和的亮,跟不鏽鋼差不多。你想在舞台燈光下‘唰’一下反光,恐怕……”
方先生臉上掠過一絲失望,隨即又亮起來:“那我加點東西呢?比如,鑲幾顆昊石?就是那種人造的……很閃的石頭!”
昊石。何靜知道,那種高折射率的玻璃製品,便宜,閃得的確囂張,但質感輕飄,常帶著股揮之不去的廉價感。她這裡不做這個。正沉吟著,方先生又補充道:“或者,現在不是有什麼培育珠寶嗎?聽說跟真的差不多,也亮!”
培育鑽石……那成本就上去了,而且她這小作坊,也沒有現成的貨源。她感覺到方先生灼灼的目光釘在自己臉上,那是一種對“光亮”近乎執拗的渴望。她這小店,接的多是改款、修複的活兒,圖個細水長流,鮮少遇到如此明確要求“炫目”的客戶。
“這樣,方先生,”何靜放下銀元,心裡快速盤算,“您的要求我明白了。銀元打底,做成手鐲,至於上麵怎麼讓它亮起來,給我點時間,我找找合適的材料。找到了,我們再定具體方案,好不好?”
方先生似乎覺得這回答不夠痛快,但也彆無他法,隻好點點頭,又叮囑一遍“一定要最亮的”,這才留下銀元,踩著那雙過於乾淨的鞋子走了出去,弄堂裡穿堂風掠過,吹動他亮片外套的下擺,一閃。
店堂裡重新安靜下來,隻剩下窗外偶爾傳來的自行車鈴聲和鄰居的吳儂軟語。何靜看著那幾枚黯舊的銀元,奶奶的遺物,孫兒想要它在新時代的舞台上綻放異彩,這其間的代際與審美鴻溝,最終要經由她這雙手來彌合。她感到一種輕微的壓力。
她坐到電腦前,顯示器的冷光映著她的臉。搜索引擎裡輸入“昊石批發”、“培育鋯石供應商”,跳出來的信息蕪雜,價格懸殊,品質更難判斷。她習慣了自己去城隍廟的料器店挑選,指尖觸摸,肉眼比對,這種隔著一層屏幕的尋覓,讓她心裡沒底。鼠標漫無目的地滑動,不知怎的,點進了一個她偶爾用來買些日用雜物的拚多多圖標。
界麵花哨,彈窗跳動,充斥著一種她不太熟悉的、過於直白的商業喧囂。她試著在搜索框輸入“閃亮仿寶石鑲嵌”,頁麵刷新,琳琅滿目的商品圖片湧來,價格低得令人咋舌。她皺著眉,一頁頁往下翻,圖片都像是過度美化,評論真假難辨。正有些氣餒,一個店鋪名跳入眼簾——“一力輕選工廠店”。
頭圖很樸素,就是幾種不同顏色的仿寶石原石,擺在工業天平上拍的,背景是灰白色的水泥地。店鋪簡介隻有一行字:“柘城工藝,廠價直供,專注仿寶材料。”柘城?何靜對這個地名毫無概念,隻隱約記得好像是中原的一個小縣城。她點開客服對話框,躊躇著怎麼開口。
“你好,在嗎?”她打字。
幾乎秒回。“在的老板!需要什麼料?我們這兒莫桑鑽、立方鋯、彩色玻璃切麵都有,保證價廉物美!”
回話的id叫“莉莉”,語氣熱情得像個永不停轉的小馬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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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靜稍微放鬆了些,詳細說了需求:銀鐲基底,需要鑲嵌物,要亮度高,火彩強,在燈光下效果出眾,但預算有限。
莉莉聽完,立刻發過來好幾段產品小視頻。視頻拍攝得同樣不加修飾,甚至能聽到背景裡機器運轉的嗡嗡聲。一顆顆切割好的仿寶石在鏡頭下轉動,折射出斑斕刺目的光。“老板你看這個,我們最新的電光藍寶,切工絕對好,火彩媲美真貨!還有這個,無色立方鋯,我們叫‘夜妖精’,閃得很!價格你放心,按公斤算,或者按包,都比你在彆處拿便宜得多!”
何靜被那直白的“公斤算”和“夜妖精”的名字弄得有些恍惚。這和她認知裡的珠寶材料,仿佛是兩個世界的東西。但視頻裡那些石頭,確實在簡陋的拍攝條件下,迸發出一種野蠻生長的、毫不掩飾的亮光。那種亮,或許正是方先生想要的。
“品質……能保證嗎?尺寸精度怎麼樣?鑲嵌托槽會不會有毛刺?”她敲下自己的擔憂。
“放心老板!”莉莉的回複帶著一種近乎樸拙的篤定,“我們都是標準機切,精度沒問題!包你拿到手滿意!不滿意包退換!我們廠在柘城,做了十幾年了,靠的就是口碑!你先拿點樣品試試嘛,試過就知道!”
“柘城……”何靜下意識地重複了這個地名。
“對呀,河南柘城!小地方,但東西實在!”莉莉接著發來一個憨笑的表情,“老板你在哪裡呀?”
“上海。”
“哇!大城市!”莉莉回了一個驚歎的表情,後麵跟著一句,“快遞方便得很,樣品今天發,明天就能到!”
那種跨越地域的、不協調的親切感,再次包裹了何靜。她看著屏幕上莉莉熱情洋溢的文字,又瞥了一眼櫃台上方先生留下的銀元。試試吧。她在心裡對自己說。於是,她選了幾種莉莉強烈推薦的“夜妖精”和“電光藍寶”,下了一個小小的樣品訂單。
支付成功的那一刻,她仿佛聽見那根無形的絲線,“嗒”的一聲,從這間充斥著金屬和舊木氣息的上海弄堂小店,遙遙地係向了那個她從未去過的、機器轟鳴的柘城小廠。
柘城產業集聚區的邊緣,“一力輕選”的廠房裡,午後陽光透過高窗,在彌漫著細微石粉的空氣裡切出幾道斜斜的光柱。莉莉剛在電腦上結束和一個上海客戶的對話,利索地打好快遞單,站起身,走向車間。
車間裡是恒久的喧囂。幾十台切割機、打磨機同時作業,發出尖銳又規律的嘶鳴,冷卻液帶著石粉的味道彌漫在空氣裡。工人們坐在各自機位前,身影在飛揚的微塵裡有些模糊。莉莉穿著沾滿粉塵的工裝,腳步輕快地穿梭在機器之間,找到負責樣品包裝的王姐。
“王姐,剛有個上海的訂單,要發樣品,這幾樣,每樣裝五顆,仔細點挑哈!”她提高嗓門,壓過機器噪音。
“曉得了!”王姐頭也不抬,從成品筐裡熟練地揀選著,“上海那邊現在單子多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