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緩緩浸染了墮魔崖。白日裡傭兵帶來的喧囂與緊張，如同退潮般消散，隻餘下竹屋內一盞孤燈，在窗紙上投下溫暖而朦朧的光暈。
蘇清歡將分揀好的藥材一一歸置妥當，屋內彌漫著各種草藥混合的、令人安心的清苦氣息。她看了一眼床榻上依舊在閉目調息的燼淵，他周身外溢的魔氣似乎比之前又平穩了些許，如同蟄伏的凶獸，收斂了利爪，但那無形的壓迫感依舊存在。
白老怪不知又晃悠到哪裡去了，將這片小小的空間留給了他們兩人。寂靜，在兩人之間流淌，卻不再是最初那種充滿戒備和試探的凝滯，而是摻雜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微妙。
蘇清歡坐在桌邊，就著燈火，修補一件白日裡被樹枝刮破的舊衣。針線穿梭的細微聲響，成了這寂靜夜裡唯一的伴奏。她有些出神，思緒飄回了那個遠離殺戮與陰謀、隻餘藥香與安寧的地方。
“懸壺穀……”她無意識地輕聲低語，這三個字仿佛帶著某種魔力，讓她的眉眼不自覺地柔和下來，唇角也牽起一絲懷念的弧度。
就在這時，床榻方向傳來一聲極輕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叩擊聲。
蘇清歡回過神，抬眼望去，發現燼淵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那雙沉澱了血色的眸子，正落在她身上，帶著一種……近乎探究的平靜。他沒有說話，但那眼神似乎在問：懸壺穀？
她微微一怔，隨即意識到自己方才失神低語被他聽了去。猶豫了片刻，她放下手中的針線，輕聲道：“懸壺穀，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那裡……和這裡很不一樣。”
燼淵依舊沉默，但目光並未移開，仿佛默許了她繼續說下去。
這或許是一個打破僵局的機會？蘇清歡心想。她深吸一口氣，開始描述，聲音輕柔，帶著溫暖的懷念：
“穀裡四季都彌漫著藥香，春天有桃花，夏天有荷塘，秋天桂花落滿石徑，冬天……冬天圍著火爐熬藥，聽著雪落竹葉的聲音，最是安寧。”
“穀裡有很多師兄師姐，還有總是吹胡子瞪眼、卻最是心軟的師父。我們每日不是辨認藥材，就是學習醫理，偶爾也會為了爭一株罕見的草藥，鬨得雞飛狗跳……”
“記得有一次，我為了采一株長在峭壁上的‘七星月見草’，差點摔下去，是大師兄冒著危險把我拉上來，還被師父罰抄了十遍《本草經》……”
“還有小師妹，總是偷偷把糖果藏在藥櫃裡，結果引來了螞蟻，把師父珍藏的雪蓮給禍害了，哭得那叫一個慘……”
她娓娓道來，講述著那些平凡、瑣碎，卻充滿了生機與溫暖的往事。沒有殺戮，沒有背叛，沒有刻骨的仇恨，隻有屬於一個普通醫者學徒的、帶著煙火氣的悲歡。
燈火跳躍，映照著她柔和的臉龐和帶著笑意的眼眸。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在墮魔崖底麵對魔尊和追殺者時強作鎮定的醫女，而是變回了懸壺穀裡那個單純、快樂的小姑娘。
燼淵靜靜地聽著。
他從未聽過這樣的“故事”。
他的世界，從有記憶起，便是修煉、征戰、權謀、背叛……充斥著鐵與血，冰冷而殘酷。懸壺穀的生活，對他而言，遙遠得如同另一個世界的傳說。那樣……平淡，甚至……乏味。可為何，從她口中說出來，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讓他冰冷的心神都仿佛被熨帖了一下的力量？
他看著她在提及同門時眼中閃爍的光彩，在說到師父懲罰時微微嘟起的嘴，那鮮活的表情，與他記憶中那些或諂媚、或恐懼、或仇恨的麵孔截然不同。
一種極其陌生的情緒，如同細微的藤蔓，悄然攀上他冰封的心壁。是……向往？不，他立刻否決。或許是……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那種他永遠無法擁有的“尋常”的……怔忡。
他體內原本平穩運行的魔氣，似乎受到了這微妙心緒波動的影響，開始不受控製地、極其細微地躁動起來。它們在他經脈中流轉，試圖尋找一個宣泄口，卻又被他強大的意誌力強行壓製。
蘇清歡並未察覺他體內的暗湧，她沉浸在回憶裡，說到動情處，下意識地抬手，想要將一縷滑落頰邊的碎發攏到耳後。然而她忘了，她用來綰發的，隻是一根隨手折來的、略顯粗糙的竹枝。
就在她抬手的同時，燼淵體內那縷躁動的魔氣，仿佛找到了一個極其偶然的、連他都未曾預料到的宣泄途徑！
一縷精純至極、卻細小如發絲的黑色魔氣，不受控製地自他指尖溢出！它並未襲向蘇清歡，而是如同擁有生命般，在空中劃過一道極其玄奧的軌跡，瞬間纏繞上了她發間那根即將滑落的竹枝！
“嗡……”
一聲極其輕微的、仿佛玉石輕鳴的聲音響起。
蘇清歡隻覺得發間一沉，那根粗糙的竹枝竟在刹那間被那縷魔氣包裹、重塑！竹枝的形態在魔氣中迅速消融、重組，雜質被剔除，結構被改變，顏色也從枯黃轉變為一種溫潤內斂的……墨玉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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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氣散去。
蘇清歡怔怔地抬手，從發間取下那物。
入手微涼，觸感細膩光滑，絕非竹木。那赫然是一根通體墨黑、卻隱隱流轉著暗金光澤的玉簪！簪身線條流暢優雅，簪頭被巧妙地雕琢成一片舒展的、栩栩如生的草藥葉片形狀，葉脈清晰可見，細節處渾然天成，仿佛天地生成，帶著一種古樸而神秘的美感。
這……這是？！
蘇清歡徹底愣住了，看看手中的墨玉簪，又難以置信地看向床榻上的燼淵。
燼淵顯然也沒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他看著那根憑空出現的、由自己魔氣“煉製”而成的玉簪，血色眸子裡閃過一絲極快的錯愕與……一絲幾不可察的懊惱。他本意並非如此，隻是魔氣受到心緒牽引，偶然失控，竟做出了這等……在他看來毫無意義甚至有些荒唐的舉動。
他立刻收斂了所有外溢的氣息，重新閉上眼，眉頭微蹙，仿佛剛才的一切都隻是幻覺，試圖用冷漠掩蓋那瞬間的失控與尷尬。
竹屋內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寂靜。
蘇清歡握著那根還帶著他魔氣殘餘的、微涼的墨玉簪，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她不是不識貨的人，這玉簪雖由魔氣凝聚，但其材質能量形態）的純粹與雕工的精細，絕非俗物。更重要的是，這簪子的形狀……是藥草葉！他聽到了她講述懸壺穀，聽到了她對藥草的熱愛……
這真的是……無意的嗎？
她看著他緊閉雙眼、故作冷漠的側臉，那緊抿的薄唇，微微泛紅的耳根或許是燈光的錯覺？），一個荒謬卻又讓她心跳加速的念頭浮現——這位冷酷無情的魔尊，是在用他獨特的方式……表達著什麼嗎？
“謝……謝謝。”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乾澀，帶著不確定，卻還是將這份“禮物”輕輕握緊。她沒有戴上，隻是小心地將其收入懷中，貼身處藏好。那裡，似乎還殘留著一絲他魔氣的冰冷，卻又奇異地帶來一絲暖意。
燼淵沒有回應，連呼吸的頻率都未曾改變，仿佛已然入定。
但蘇清歡知道，他沒有。
窗外的風穿過竹隙，發出細微的嗚咽。燈火搖曳，將兩人的影子拉長，投在牆壁上，仿佛交織在了一起。
夜聊懸壺穀舊事，魔氣誤凝玉簪形。
一根由毀滅之力凝聚而成的發簪，卻承載了一個關於“生”與“希望”的符號。
這無聲的夜晚，某些東西，正在悄然改變，如同種子落入心田，靜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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