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鼎十一年的寒冬，似乎比往年來得更早一些。凜冽的北風卷著細碎的雪沫，撲打著京城巍峨的宮牆。然而，紫宸殿東暖閣內，卻因三位封疆大吏的齊聚，氣氛凝重得仿佛能擰出水來。炭盆中的獸金炭燒得正旺，劈啪作響，映照著皇帝楚驍深沉如淵的麵容，以及下首三位重臣風塵仆仆卻難掩銳氣的臉龐。
靖海伯吳昶率先陳述，這位老將的聲音帶著海風般的沙啞與鏗鏘：“陛下，熱蘭遮城已成孤島，荷蘭人困獸猶鬥。然，西洋紅毛夷葡萄牙）與荷蘭人似有勾結，其艦隊於南洋異動，牽製臣之兵力。若強攻熱蘭遮，恐傷亡必巨，且南洋有失；若長期圍困，又恐西洋夷人援兵乃至，夜長夢多。”他雙手呈上一份詳儘的東海布防圖與荷蘭城堡結構草圖，“臣請陛下聖裁，東海之局，當攻當守？南洋之危，又當如何應對？”
楚驍目光掃過地圖上那個被重重標記的沙洲城堡，手指在代表荷蘭戰艦的標識上輕輕敲擊，並未立刻回答。
輪到西洋都督滄時，這位向來沉穩的水師統帥，眉宇間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晦暗與自責。他詳細稟報了“黃金海岸”的挫敗，官兵私自行動引發衝突，導致探索受阻，艦隊威信受損。
“臣治軍不嚴，馭下無方，甘受陛下責罰。”滄單膝跪地，聲音沉重，“西洋開拓，非僅船堅炮利便可。土著彪悍，地形複雜，更兼……人心貪欲，實難駕馭。如今艦隊困於海岸，進退失據，臣……懇請陛下指點迷津。”他帶來的，是幾袋沾染著泥土的金沙樣本，以及一份血跡斑斑的傷亡名單。
暖閣內一片寂靜，隻能聽到炭火的劈啪聲。程青等內閣大臣麵麵相覷，西洋的挫折比預想中更為嚴重。
鎮北王麴智盛最後開口，他的聲音如同漠北的寒風，帶著金鐵交擊之音：“陛下，羅刹人已非疥癬之疾！其探堡已至北海貝加爾湖）之畔，役使布裡亞特人，窺我漠南！周忱使團回報，其頭領葉爾馬克，野心勃勃，以雪地畫圖，示其東進之誌！”他呈上北疆詳圖，上麵用朱筆清晰地標注出沙俄據點向南延伸的箭頭。
“臣奏請，即刻於北海南岸築城，設北海都護府，屯以精兵，聯絡喀爾喀、布裡亞特諸部，共禦羅刹！若待其勢大，則漠北動搖，河套亦將永無寧日！”麴智盛目光灼灼，“此非臣好戰，實乃羅刹逼人太甚！唯有展示雷霆之威，方能阻其貪狼之步！”
三位重臣，三種困境，將帝國在四海麵臨的嚴峻挑戰，赤裸裸地呈現在了年輕的帝王麵前。
楚驍沉默良久，暖閣內的空氣幾乎凝固。他緩緩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寰宇圖前，目光如炬，掃過東海、西洋、北疆，最終定格在那片代表歐洲的區域。
“都平身吧。”他的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平靜中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吳昶。”
“臣在。”
“熱蘭遮城，圍而不攻，確非長久之計。然強攻硬打，亦非上選。”楚驍手指點向東海，“朕予你一道密旨：以打促談。可尋機展示我朝攻堅之利器，但留一線，逼荷蘭人談判。他們要貿易，可以，但必須承認大員島為我朝疆土，熱蘭遮城可租借，而非占據！至於南洋……朕會命舊港、滿剌加加強戒備，並遣使聯絡當地土王，共禦西洋夷。記住，東海之爭，在於迫其就範，而非儘數殲滅。”
“滄。”
“臣在。”滄深吸一口氣，抬起頭。
“黃金之惑，人性使然，然軍紀渙散，你難辭其咎。罰俸一年，戴罪立功。”楚驍語氣轉厲，隨即又緩和下來，“西洋開拓，本就荊棘密布。遇挫非你之過，畏縮不前方為大罪！阿非利加之事，暫緩深入。艦隊主力撤回巴士拉休整，鞏固定西衛。但探索不可停！朕要你派出精乾船隊，繼續南下，繞過風暴角好望角），去探一探傳教士所說的歐羅巴！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與其在陌生海岸與土著糾纏，不若直探虎穴，看看那些紅毛夷的老巢，究竟是何模樣！”
“麴智盛。”
“臣在！”麴智盛精神一振。
“北海都護府，準奏！朕與你精兵一萬，工匠三千，火器營一哨，開春即北上築城！城名——鎮北城恰克圖附近）！”楚驍目光銳利，“然，記住朕的話：北疆之策，在於羈縻與築壘並重。對喀爾喀、布裡亞特諸部，當恩威並施，以茶馬互市、共同禦敵為紐帶，將其綁於我朝戰車之上。對羅刹人……先禮後兵。可派使者嚴正警告，若其執意南下，則鎮北城便是其葬身之地！”
一番擘畫，條分縷析，將三麵困局一一化解，並指明了未來的戰略方向。三位重臣眼中重新燃起鬥誌，齊聲應諾：“臣等遵旨！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次關乎帝國命運的禦前策對，雖在極度機密中進行，但其影響卻悄然擴散。
兩位逐漸年長的皇子，雖未直接參與，卻通過各自的渠道，隱約感知到了父皇對四海事務的決斷。皇長子對北疆築城、彰顯武力的策略更為讚賞；而皇次子則對探索歐羅巴、直探西洋夷老巢的膽略心馳神往。兄弟二人看向對方的目光中，多了幾分難以言明的審視。
而在皇家格物院，皇帝對“攻堅利器”和探索遠洋的需求，成為了最強勁的催化劑。魯昆召集所有大匠，宣布：“陛下有旨，需造可轟塌堅城之重炮，與能抗遠洋風浪之巨艦！此乃格物院頭等大事！”院內燈火徹夜不熄，計算、繪圖、試驗……一切都在緊張地進行中。與此同時，那本《寰宇新論》雖未公開刊印，但其思想已如涓涓細流，滋養著格物院和大學堂中那些渴望新知的心靈，為帝國未來的遠航，默默儲備著知識與人才。
定鼎十一年的這個冬天，在紫宸殿的暖閣內，靖朝未來的航向被再次校準。東海的僵局將嘗試以武力威懾下的談判打破；西洋的探索將從危險的沿岸轉向更具戰略意義的遠洋；北疆的防禦將從被動應對轉為主動前出築壘。
帝國的力量，不再分散使用，而是開始圍繞著明確的戰略目標凝聚。龍廷策對，如同一道分水嶺，標誌著靖朝的開拓進入了一個更具主動性、也更具挑戰性的新階段。
當吳昶、滄、麴智盛三人帶著皇帝的密旨與全新的使命，頂著風雪離開京城時，他們都明白，回到各自的戰場後，他們將掀起的，是比以往更加洶湧的驚濤駭浪。而帝國的命運，也將在這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中，駛向未知而廣闊的深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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