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九年的第一場雪還未落下,金鑾殿內先彌漫開一股鐵鏽般的血腥氣。
龍椅上,景和帝趙胤以一方素白絹帕掩著口,悶啞的咳嗽聲在過分安靜的殿宇裡撞出回音。他瘦得脫了形,明黃的袍服空落落掛著,唯有一雙深陷的眼睛,仍灼著某種令人不敢逼視的幽光。他緩緩移開絹帕,那上麵一團刺目的鮮紅。
階下文武垂手躬身,屏息凝神,恨不得連心跳都摁住。
趙胤的目光慢悠悠掃過那一張張寫滿惶恐或謹慎的臉,忽然低笑出聲,聲音嘶啞得像破舊的風箱:“朕若……熬不過這個冬,”他又咳了兩聲,嘴角卻噙著一點奇異的笑紋,“這偌大天下,你們……打算分作幾羹來烹?”
滿殿死寂,落針可聞。頭顱垂得更低,連呼吸都滯重起來。
死寂裡,唯有老宰相謝文淵,白發蕭疏,一身紫袍洗得發舊,拄著先帝賜下的蟠龍鐵杖,一步一頓地走出班列。杖尾叩擊金磚,篤、篤、篤,敲得人心頭發顫。
他朝著禦座微微躬身,聲音蒼老卻沉緩:“陛下,江山分量,重逾萬鈞,老臣年邁,齒搖骨朽,恐分不動一勺一粟。”他略略一頓,抬起渾濁卻依舊清明的眼,“老臣此刻,隻憂一事——”
“報——!!!”
一聲淒厲扭曲、破了音的嘶吼,如同燒紅的鐵釺,猛地刺穿殿外重重宮闕的寂靜,將謝文淵的後半句話悍然斬斷!
“八百裡加急!漠北軍情!漠北王反了——!!!”
砰!
景和帝手中染血的絹帕飄然墜地。
幾乎同時,殿門轟然洞開,一名背插三根赤羽、渾身浴血的驛卒踉蹌撲入,力竭跪倒,雙手高高擎起一卷被血汙浸透的檄文,嘶聲哭喊:“漠北王傳檄天下!斥陛下……斥陛下昏聵失德,已儘起漠北鐵騎二十萬,南下……清君側!”
死寂被徹底砸碎,恐慌如同冰水潑入滾油,瞬間炸開!
“肅靜!”禦前侍衛統領一聲暴喝,壓住朝堂騷動,快步下階取過檄文,呈送禦前。
趙胤的手指枯瘦,微微顫抖著,展開那卷沉甸甸的血帛。隻一眼,他臉頰猛地湧上一陣病態的潮紅,喉嚨裡咯咯作響,猛地噴出一口血來,儘數濺在那檄文之上。
“好…好一個清君側。”他死死攥著檄文,指甲掐入帛中,身體搖晃,卻發出一連串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朕的好皇叔終於……等不及了。”
與此同時,數千裡外,玉門關。
風沙怒號,卷起血腥與焦糊的氣味,撲打在殘破的城垣上。關牆之下,屍骸狼藉,斷槍折矢插滿焦土,一麵殘破的“北狄狼騎”大旗斜插在血泥裡,冒著縷縷黑煙。
銀甲的少年將軍單膝跪在一具北狄萬夫長龐大的屍體旁,手中那杆亮銀槍的槍尖,正滴滴答答淌著濃稠的血。他頭盔不知丟在了何處,黑發被血與汗黏在額角頰邊,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沒有絲毫久戰後的疲憊,反而燃著某種近乎狂熱的戰意。
幾名親兵快步奔來,看著眼前景象,即便久隨麾下,仍不禁心頭一凜。
楚驍伸出手,毫不介意地抓住那萬夫長散亂的發辮,猛地一用力。
嗤啦——!
血肉撕裂的悶響令人牙酸。一顆須發虯結、雙目圓瞪的頭顱被他硬生生提在手中。
他站起身,將那顆仍在滴血的首級隨意拋給身旁的親兵隊長,動作利落得像是扔出一塊普通的石頭。
“找根結實點的杆子,掛高點。”他甩了甩槍上的血珠,語氣平淡,“讓關外那些還沒死乾淨的狄狗都看清楚。”
親兵隊長下意識接住,入手沉甸甸,溫熱粘膩,喉結不由自主地滑動了一下。
楚驍卻已轉過身,望向南方。風卷起他染血的征袍,獵獵作響。殘陽如血,給他周身鍍上一層猙獰的金紅。
他忽然扯動嘴角,勾起一抹混合著桀驁與冷嘲的弧度。
“再派一隊快馬,”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風沙,砸進每個親兵的耳中,“去京城。告訴龍椅上那位,還有他身邊那群隻會呱噪的老爺們——”
他頓了頓,回眸一眼,那眼神銳如剛出鞘的刀鋒,刮過身後屍山血海。
狄人占了三十年的這五十座邊城,我楚驍,拿了。從今日起,它們姓楚。”
“有誰不服,”他輕輕掂了掂手中那杆飲飽了血的銀槍,槍纓上的血珠成串滴落,“讓他自己來跟我這杆槍說。”
金鑾殿內,落血可聞。
那一聲“漠北王反了”的嘶吼餘音,似乎還在雕梁畫棟間碰撞回蕩,混合著景和帝壓抑不住的、拉風箱般的劇烈咳嗽,以及那濺在禦案檄文上刺目鮮血的腥氣。
階下群臣,麵色如土。有人雙腿戰栗,幾欲先走;有人以袖掩麵,不敢直視天顏;更有人目光閃爍,悄然四顧,打量著同僚的神色。
“陛下!陛下保重龍體!”幾個近侍宦官慌慌張張撲上去,遞水的遞水,撫背的撫背。
老宰相謝文淵拄著鐵杖,渾濁的老眼掃過那卷被帝血染透的檄文,又緩緩抬起,望向龍椅上那個咳得蜷縮起來的身影,眉頭擰成了死結。他方才未儘的言語,已被這驚雷徹底劈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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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帝猛地一揮手,揮開了身邊的內侍。他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血沫,胸膛劇烈起伏,那雙深陷的眼睛卻亮得駭人,死死盯著殿門方向,仿佛要透過重重宮牆,看到那遙遠的漠北烽煙。
“皇叔…趙元庚…”他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裡碾出來,“好…好得很!”
“陛下!”一名武將猛地出列,聲如洪鐘,打破了死寂,“漠北王狼子野心,悍然反叛,罪不容誅!臣請旨,即刻點齊京營兵馬,兼程北上,拒敵於國門之外!”
“不可!”另一名文臣立刻反駁,語氣急促,“京營乃衛戍京師根本,豈可輕動?況漠北鐵騎驍勇,二十萬之眾,氣勢正盛,當務之急應是傳檄各地,命周邊州郡馳援固守,再調西疆、南境邊軍。”
“遠水如何救近火,等你的邊軍調到,漠北鐵騎早已飲馬渭河!”
“貿然出擊才是自取滅亡,當以守待援,耗其銳氣!”
朝堂之上,瞬間吵作一團。驚慌過後,不同的主張立刻碰撞出激烈的火花,甚至帶上了幾分黨同伐異的火氣。
“都給朕……閉嘴!”
景和帝猛地一拍禦案,那聲巨響震得所有爭吵戛然而止。他撐著桌案站起,身體微微搖晃,目光卻冰冷地掃過下方每一張麵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