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門關的驛館,如今成了關內最憋屈的所在。前兵部侍郎崔岑,現在的“崔文書”,對著滿桌子的粗劣飯食和一堆亟待清點的物資賬簿,臉拉得比馬還長。算盤珠子撥得劈啪響,每一顆都像是砸在他心頭的屈辱。
宣旨太監倒是既來之則安之,整日裡捧著杯熱水,在驛館小院裡踱步,眯著眼打量關內的一切,偶爾和守軍、民夫搭幾句話,問些不痛不癢的問題,比如“將軍待下如何?”“軍餉可曾短缺?”“狄人凶不凶?”看似閒聊,實則句句藏鉤。
這日晌午,楚驍終於“忙完軍務”,再次晃悠到了驛館。他依舊那副不修邊幅的武夫模樣,大大咧咧往主位一坐,目光掃過崔岑麵前那堆賬簿。
“崔文書,帳算得如何了?糧草幾何,箭矢多少,可有虧空啊?”語氣帶著明顯的揶揄。
崔岑深吸一口氣,強壓怒火,硬邦邦道:“回將軍,正在核算。目前看來,糧草僅夠半月之用,箭矢兵甲損耗巨大,亟待補充。依朝廷規製,邊軍糧餉器械皆有定數,然玉門關所存,遠低於製,不知……”
“不知是被哪個狗官克扣了,還是喂了狄狗了,是吧?”楚驍直接打斷他,咧嘴一笑,“崔文書在兵部多年,這事,你不清楚?”
崔岑被懟得一口氣沒上來,臉色漲紅:“將軍慎言!朝廷自有法度!下官在兵部亦隻是循章辦事!”
“好一個循章辦事。”楚驍身體前傾,手指敲著桌麵,咚咚作響,每一聲都敲在崔岑緊繃的神經上,“那我問你,老子收複五十城的捷報,送到兵部,循的哪門子章,辦的什麼事,給扣下了?老子兄弟用命換來的戰功,到你嘴裡就成了殺良冒功?這也是朝廷法度?”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刀,帶著沙場帶來的血腥煞氣,壓得崔岑幾乎喘不過氣。
宣旨太監連忙打圓場,尖聲笑道:“哎呀,楚將軍息怒,崔大人也是職責所在,謹慎了些,都是為朝廷辦事嘛……如今陛下聖明,已知將軍大功,特派咱家前來宣慰,過往些許誤會,揭過便算了。”
“誤會?”楚驍斜睨著太監,“公公說得輕巧。我玉門關幾千弟兄的命,一句誤會就揭過了?朝廷的封賞在哪?補充的兵員糧餉又在哪?就派你們兩位空手來的?哦,對了,還送了個隻會撥算盤珠子的文書。”
他這話毫不客氣,連太監一起捎帶上了。
宣旨太監臉上笑容一僵,眼底閃過一絲陰鷙,但很快又恢複如常,隻是語氣淡了些:“將軍勞苦功高,陛下自是記在心裡的。隻是如今朝廷艱難,四處用兵,糧餉調度總需時日。至於封賞,待咱家核實戰果,回京複命,陛下定不會虧待有功之臣。”
“核實?”楚驍嗤笑一聲,站起身,“首級都在關外垛著,狄人的王旗也繳了幾麵,公公隨時可以去數,去驗。若嫌味道衝,我可以讓人砍幾顆新鮮的送來,還冒著熱氣,更好認。”
他這話說得血腥無比,饒是那太監見慣風浪,也覺得胃裡一陣翻騰。
崔岑更是臉色發白,手指顫抖。
楚驍走到門口,又回頭,看著兩人,眼神冰冷:“我楚驍是個粗人,不懂你們京城那些彎彎繞繞。但我知道,當兵吃糧,打仗賣命,天經地義。朝廷給我名分,給我糧餉,我替朝廷守土殺敵。要是既想讓馬兒跑,又不想給馬兒吃草”
他頓了頓,語氣陡然變得森寒:“那就彆怪馬兒尥蹶子,自己去找食吃。”
說完,不再理會兩人難看的臉色,大步離去。
驛館內,死一般寂靜。
良久,崔岑才猛地將算盤摔在桌上,算珠蹦跳得到處都是:“狂悖!無法無天!此等驕兵悍將,朝廷必除之而後快!”
宣旨太監慢慢坐下,端起已經涼透的水杯,抿了一口,幽幽道:“崔大人,消消氣。咱家看這位楚將軍,雖然說話難聽,但……說的未必不是實話。”
他抬眼看向窗外忙碌的守軍和民夫,低聲道:“這玉門關,如今是他打下來的,兵是他帶的,人心也是他的。朝廷……嗬,朝廷的手,眼下還真未必能伸到這裡來。陛下派咱家來,是宣慰,也是試探。現在看來,這試探的結果……嘿嘿。”
崔岑一愣:“公公的意思是?”
“咱們啊,還是老老實實‘核查戰功’,然後趕緊回京複命吧。這西北邊陲,水深得很,不是咱們能攪和的。”太監放下茶杯,聲音壓得更低,“至於崔大人你……自求多福吧。那位,可不是個念舊情的主。”
崔岑聞言,如墜冰窟,徹底癱軟在椅子上。
潼關關樓,氣氛比玉門關更加凝重。
叛軍的營壘又推進了五裡,最近的前哨幾乎能看清對方旗幟上的紋路。巨大的攻城器械正在日夜不停地打造,戰爭的陰雲壓得人喘不過氣。
李衛看著最新送來的軍情塘報,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東線多個州郡態度愈發曖昧,輸送來的糧草不僅數量銳減,質量也差了許多,明顯是在敷衍。朝廷承諾的援軍和補給,依舊杳無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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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李忠快步走進,臉色凝重地遞上一封密信,“京城來的。陛下……病重,昏迷不醒。瑞王奉皇後懿旨,監國理政。”
李衛猛地奪過密信,飛快看完,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
陛下昏迷!瑞王監國!
彆人不知道,他李衛卻清楚,那瑞王趙瑢看似閒散,實則野心勃勃,且與漠北王趙元庚暗中早有勾結!讓他監國,豈不是引狼入室?
“謝相呢?朝中諸位老臣呢?”李衛急問。
“信上說,謝相憂憤成疾,臥病在床。崔黨……崔黨一係官員近日異常活躍,頻頻出入瑞王府。”李忠低聲道,“將軍,京城恐已生變!咱們……”
李衛揮手打斷他,走到地圖前,手指死死按在潼關的位置上。前有強敵,後路堪憂,朝廷劇變……潼關已成孤島絕地!
他沉默良久,眼中閃過種種掙紮,最終化為一片決然的死寂。
“李忠。”
“屬下在。”
“我們還有多少能動用的銀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