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門關的清晨,是在灶膛裡劈柴燃燒的劈啪聲和巨大鐵鍋裡米粥翻滾的咕嘟聲中醒來的。一夜寒霜還凝結在營房屋簷和旗杆上,嗬氣成白,但炊事區早已蒸汽騰騰,人影忙碌。
幾十口能躺進人的大鍋支在露天,底下柴火燒得正旺。掌勺的老火頭軍須發皆白,臉上皺紋如同刀刻,圍著油膩的皮圍裙,聲如洪鐘地吆喝著手下幾十個夥頭兵。這些夥頭兵多是些年紀稍長或身上帶傷無法再上一線的老兵,此刻卻如同指揮千軍萬馬,淘米、剁肉、搬柴、看火,秩序井然。
“那邊!粥稠點!傷兵營的弟兄等著呢!”
“肉!肉糜剁細了!沒牙的老王頭還等著這口呢!”
“鹽!哪個兔崽子又把鹽放多了?!想齁死老子嗎?”
粗糲的吆喝聲中,是實實在在的關切。糧食依舊緊張,但風吼隘繳獲的牛羊讓粥鍋裡總算能見到油花,偶爾還能飄起幾片實在的肉糜。這對剛剛經曆過血戰和饑餓的守軍來說,已是無上的慰藉。
楚驍巡營,習慣性地先拐到炊事區。他沒穿那身顯眼的將軍服,隻套了件半舊的武服,混在忙碌的夥頭兵裡,一時並不起眼。
老火頭軍正對著一個年輕夥頭兵吹胡子瞪眼,那兵娃子不小心打翻了一盆剛洗好的野菜,正手忙腳亂地撿拾。
“毛手毛腳,這點事都乾不好!將來怎麼上陣殺敵?”老火頭軍罵著,卻彎腰幫他一起撿。
楚驍走過去,也蹲下身,默不作聲地撿起幾根沾了泥土的野菜,扔回盆裡。
老火頭軍這才看到他,愣了一下,忙要起身行禮:“將軍……”
“忙你的。”楚驍按住他,目光掃過那盆野菜,“哪來的?”
“回將軍,幾個半大小子閒不住,去關外坡地上挖的,味兒衝,但好歹是口綠的。”老火頭軍答道,“就是沙子多,費水。”
楚驍沒說話,撣了撣手上的泥,走到一口正熬著米粥的大鍋前。粥已熬得濃稠,米香混合著淡淡的肉味。他拿起旁邊的長柄木勺,在鍋裡攪了攪,舀起半勺,吹了吹熱氣,嘗了一口。
周圍瞬間安靜下來,所有夥頭兵都偷偷看著這邊。
楚驍細細品了品,眉頭微皺:“鹽還是重了。傷兵口淡,受不了這個。”
老火頭軍臉上有些掛不住,瞪了旁邊負責這鍋粥的夥頭兵一眼,那兵嚇得一哆嗦。
“下次注意。”楚驍沒再多說,放下木勺,“弟兄們吃飽吃暖,才有力氣守關。辛苦了。”
一句“辛苦了”,讓老火頭軍和周圍幾個老兵眼眶微微一熱。他們這些夥頭兵,平日裡多是挨罵的份,何時被將軍當麵道過辛苦?
“應該的!應該的!”老火頭軍連聲道。
楚驍點點頭,轉身離開了炊事區。他走後,氣氛才重新活絡起來。
“聽見沒?將軍說咱們辛苦!”
“快!把那鍋粥再加點水兌兌!”
“將軍剛才嘗的是我那鍋……”那被瞪的夥頭兵小聲嘟囔,臉上卻有點光。
離開炊事區,楚驍走向傷兵營。越近,藥味和壓抑的氣氛越濃。但今日,似乎多了些不同。
營房外空地上,支起了幾口大鍋,裡麵翻滾著黑乎乎的藥湯,幾個穿著狄人服飾、麵色惶恐的老人,在一個懂幾句胡語的士卒結結巴巴的翻譯下,正指揮著夥頭兵往鍋裡添加各種奇奇怪怪的草藥、礦石甚至動物骨頭。這是王校尉“請”來的狄人巫醫。
另一邊,幾個關內本地的老獵戶也被請了來,正拿著些曬乾的草藥根莖,跟軍中醫官比劃著爭論不休。
“俺們山裡人摔斷了腿,就用這個搗碎了敷!”
“此物性寒,恐於傷口愈合不利……”
“利不利俺不知道!俺爹就用這個好的!”
場麵有些混亂,卻透著一種生機。
楚驍沒進去添亂,隻是遠遠看了一眼。一個斷臂的年輕士卒正被扶出來曬太陽,臉色蒼白,卻對著熬藥的狄人巫醫咧嘴笑了笑,比劃了個大拇指。那老巫醫緊張地搓著手,回了個僵硬的笑容。
王校尉從裡麵出來,眼窩深陷,但神色間多了絲振奮:“將軍!按您吩咐,法子不管土洋,都試了。那幾個狄人老頭有點門道,他們那黑藥湯敷上去,幾個化膿的傷口確實收水了。老獵戶的草藥也試了幾個,有個退熱的方子好像有點用。”
“有用就好。”楚驍看著那喧鬨又帶著希望的場景,“該賞的賞,該留的留。告訴那些狄人,好好乾,玉門關不缺他們一口飯吃。”
“是!”
離開傷兵營,楚驍信步走向工匠坊。這裡是關內最喧鬨、最火熱的地方。打鐵的錘聲日夜不息,拉風箱的呼呼聲,淬火的滋滋聲,木材被刨削的嗤嗤聲,混雜在一起,奏響著一曲艱苦的生存交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