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如刀,裹挾著遼東曠野上亙古不變的荒涼與肅殺,自北向南毫無遮攔地呼嘯而過,刮在人的肌膚上,仿佛要將血肉連同骨頭一並從這世間剔除乾淨。天空被一層厚重而了無生氣的鉛灰色雲層無情地壓著,低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幾隻羽翼漆黑的寒鴉,像是從那絕望的灰色中浸染出的墨點,在低空執著地盤旋,它們嘶啞的“呱呱”聲,是這片死寂的土地上,唯一屬於生者的哀歌。
這裡是廣寧衛城外數十裡的一處淺灘河穀,往日裡清澈的河水早已被嚴冬凍結成一塊渾濁的巨型琥珀,而此刻,這塊琥珀的表麵,卻被一場慘烈的殺戮塗抹上了地獄般的色彩。遍地都是殘破得幾乎看不出原樣的“明”字大旗,它們無力地垂掛在斷裂的旗杆上,被狂風撕扯著,發出細微而淒厲的嗚咽,仿佛在為旗下那些逝去的英魂哭泣。折斷的腰刀、碎裂的槍杆、變形的盾牌和散落的箭矢,如同敗落的枯枝,與穿著紅底鴛鴦圖案戰襖的屍體毫無尊嚴地混雜在一起。
屍體堆疊著屍體,一層又一層,用最直觀的方式構築起一座座象征著失敗與死亡的京觀。有些軀體早已被凍得堅硬如鐵,臉上還凝固著臨死前或驚恐、或憤怒、或不甘的表情;而另一些,似乎是剛死去不久,從鎧甲的縫隙與猙獰的傷口中,依然有暗紅粘稠的血液在緩慢地滲出,它們頑強地抗拒著嚴寒,但最終還是在與泥濘、冰雪的糾纏中敗下陣來,凍結成一種詭異的、閃爍著暗光的血色冰晶,將這片修羅場牢牢地封印在這片土地之上。
顧昭的意識,便是在這樣一片凝固的煉獄中,從無邊無際的混沌黑暗裡艱難地掙紮而出。
他首先感覺到的,並非是視覺或聽覺的恢複,而是一種仿佛要將靈魂都凍結的刺骨寒冷,以及從胸口處傳來的一陣陣撕心裂肺、仿佛五臟六腑都被人暴力攪碎的劇痛。這兩種感覺如同兩隻無形的大手,粗暴地將他的神誌從沉睡的深淵中硬生生拽了出來。
他猛地睜開雙眼,預想中窗明幾淨的醫院白色天花板並未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因充血而顯得青紫、雙目圓睜的年輕臉龐,那雙失去神采的瞳孔中倒映著鉛灰色的天空,死不瞑目地瞪視著他,與他的鼻尖相距不到三寸。
一股混雜著巨大驚駭與生理性惡寒的電流瞬間傳遍全身,讓顧昭混沌的大腦在刹那間徹底清醒。他這才發現,自己正被一具尚有餘溫的屍體壓在身下,那具屍體寬厚的後背像一堵牆,為他擋住了大部分致命的寒風,也正是這最後的一絲溫暖,才讓他的生命之火沒有徹底熄滅。他甚至能清晰地聞到從上方屍體傳來的濃鬱血腥氣,混雜著汗水、泥土和死亡的腐敗氣息,強烈地刺激著他的嗅覺神經。
這是哪裡?發生了什麼?我不是在執行邊境滲透任務時,為了掩護隊友撤退,引爆了炸藥與敵人同歸於儘了嗎?
疑問剛剛浮現,一股不屬於他的、破碎而混亂的記憶碎片便如決堤的潮水般,蠻橫地湧入他的腦海。無數紛亂的畫麵、聲音和情感在他的意識中交織、碰撞,帶來一陣比胸口傷勢更甚的劇痛。
遼東的風、廣寧的城牆、軍戶家庭裡母親擔憂的眼神、父親嚴厲的教導、鐵匠鋪裡叮當作響的錘聲、軍營中震天的操練呐喊……以及,最後那片被鮮血染紅的戰場。
原身也叫“顧昭”,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廣寧衛軍戶子弟,今年剛滿十七,被抽調入伍補充戰損,這是他第一次真正踏上與後金韃子的戰場。他記憶中最後、也是最清晰的畫麵,是遮天蔽日的“正黃旗”與“鑲黃旗”的旗幟,是後金鐵騎排山倒海般發起的衝鋒,是那如同雷鳴般的馬蹄聲和野獸般的嚎叫。他所在的明軍步卒方陣幾乎是在接觸的瞬間就被衝垮,隨後便演變成了一場一邊倒的屠殺。他本人,則是在混亂中被一名後金騎兵居高臨下地用一杆長矛乾淨利落地捅穿了胸膛,那冰冷的矛尖刺破鐵甲與血肉的感覺,此刻依舊清晰地烙印在靈魂深處。倒地之後,他又被倉皇潰逃的同袍們無數雙腳無情地踩踏,最終在無儘的失血和嚴寒中,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而顧昭,這名來自二十一世紀,代號“幽靈”的華夏頂尖特種兵,就在這具年輕的、瀕死的身體裡,迎來了他匪夷所思的新生。
“呃……”
一聲痛苦的呻吟從他喉嚨裡擠出,分不清是因為身體的劇痛,還是因為消化這殘酷現實所帶來的精神衝擊。生存的本能,是刻在他骨子裡的東西。他知道,如果再不采取行動,即便是換了一個靈魂,這具身體也撐不了多久。
他用儘全身的力氣,先是緩緩地轉動還能活動的四肢,確認沒有骨折,然後用手肘和膝蓋作為支點,一點一點地將壓在他身上的那具“救命恩人”的屍體給推開。這個簡單的動作,在此刻卻耗儘了他幾乎所有的體力,並劇烈地牽扯到了胸口的傷口。一股溫熱的液體再次從傷處湧出,瞬間被外界的嚴寒所冷卻,帶來一陣鑽心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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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昭咬緊牙關,低吼一聲,猛地發力,終於從那散發著死亡氣息的屍堆中翻滾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堅硬的、布滿血冰的地麵上。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摻著冰碴的刀子,割得他氣管和肺部生疼。
他掙紮著坐起身,低頭看向自己的胸膛。鴛鴦戰襖已經被撕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裡麵的棉甲和貼身衣物被染得一片深紅,一個很深的血洞赫然出現在左胸靠近心臟的位置,雖然沒有直接貫穿心臟,但也絕對是致命傷。此刻,因為他劇烈的動作,傷口再次崩裂,鮮血正汩汩地往外冒。
“必須馬上止血!”
這個念頭如同警鐘,在他腦海中轟然作響。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特種兵,他處理過的內外傷不計其數。他迅速地環顧四周,目光在這片死亡的盛宴中搜尋著可用的物資。他的視線最終鎖定在不遠處一具衣著相對完好的明軍軍官屍體上。
他手腳並用地爬了過去,胃裡因為眼前的慘狀而一陣翻江倒海,但他強迫自己把那些不適感壓下去。現在不是脆弱的時候,活下去,是唯一的念頭。他伸手在那名軍官的屍身上摸索,撕下了他內襯裡還算乾淨的一塊麻布。布料因為被凍住而變得僵硬,顧昭用儘力氣才將其撕扯下來。
他沒有絲毫猶豫,將布條折疊成厚厚的方塊,用力按在自己的傷口上。劇痛讓他眼前一黑,險些再次昏厥過去。但他強忍著,然後將剩下的布條熟練地繞過自己的後背和肩膀,用一種在特種部隊中學到的、能夠最大限度提供壓力的戰地包紮手法,緊緊地勒住了傷口。他甚至用上了牙齒,死死咬住布條的一端,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打上了一個牢固的死結。
做完這一切,他已經虛脫得動彈不得,隻能靠在那具冰冷的屍身上,任由冷汗和血水浸透衣衫。簡陋的壓迫式包紮暫時減緩了失血的速度,為他爭取到了一線生機。
他抬起頭,開始真正意義上地打量這個全新的、殘酷的世界。目光所及之處,儘是死亡。殘肢斷臂,內臟流陳,一張張年輕或蒼老的臉龐定格在死亡的瞬間,無聲地控訴著戰爭的殘酷。冰冷的河穀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墳場,埋葬了數千、甚至上萬條鮮活的生命。遠處的山坡上,依稀還能看到後金騎兵打掃戰場、收割首級的身影,他們那粗獷的笑聲和呼喝聲,順著風隱隱約呈地傳來,顯得格外刺耳。
寒鴉依舊在頭頂盤旋,它們是這場血腥盛宴上唯一的食客,用那沙啞的叫聲,為這場大明的慘敗,譜寫著最終的挽歌。
顧昭看著這一切,即便他曾見慣生死,執行過無數次九死一生的任務,此刻心中也不禁湧起一股深深的無力與震撼。這不是演習,不是電影,這是一個真實發生過的,名為“國破家亡”的序曲。
他,顧昭,活下來了。以一個十七歲明朝軍戶子弟的身份,活在了這個即將崩塌的末世王朝,活在了這場血色的修羅場中。
寒風卷起一片破碎的旗幟,從他眼前飄過,那上麵用鮮血書寫的“誓死不退”四個大字,此刻看來,是何等的悲壯,又何等的諷刺。
他的手,下意識地握緊了身旁一把半截插入凍土的腰刀刀柄。刀身冰冷,卻仿佛有一股力量,從這冰冷的鋼鐵中,傳遞到了他的掌心。
活下去。無論如何,要先活下去。這是他,作為顧昭,無論是在二十一世紀,還是在這天啟年間的遼東,唯一且永恒的信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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