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片被整個青山堡視為不祥與廢棄的土地上,一場近乎奇跡般的變革,正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轟轟烈烈地發生著。
僅僅數日的光景,原本那片死氣沉沉、亂石嶙峋的荒地,便徹底換了一副模樣。震耳欲聾的號子聲與斧鑿石頭的鏗鏘之聲,從清晨的第一縷微光,一直持續到夕陽將堡牆染成金紅,仿佛一首永不停歇的、充滿了原始生命力的交響樂。曾經那些搖搖欲墜的茅草屋,已經被加固得煥然一新;旁邊,一排排嶄新的、雖然簡陋但排列異常整齊的窩棚地基,已經拔地而起;而被清理出來的大大小小的石塊,則被巧妙地分門彆類,一部分壘成了半人高的院牆雛形,將這片土地與外界隔離開來,另一部分則被鋪設成了通往各個區域的簡易道路。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嫋嫋升起的、從未斷絕過的炊煙。那煙火之中,時常會飄散出一股濃鬱得令人垂涎欲滴的肉香,混雜著糧食的芬芳,乘著凜冽的北風,飄向青山堡內其他那些死氣沉沉的角落。
這股充滿了活力與希望的氣息,與周圍那些麻木、蕭條、掙紮在溫飽線上的軍戶區域,形成了無比尖銳而又刺眼的對比。於是,這片曾經無人問津的角落,很快便成為了無數雙複雜目光的焦點。
在距離鎮北營新駐地不遠處的一道土坎後麵,幾個穿著破爛鴛鴦戰襖、麵容被風霜侵蝕得如同老樹皮一般的老軍戶,正像一群受驚的土撥鼠一樣,探頭探腦地,對著那片熱火朝天的工地指指點點。
“瘋了……這夥人怕不是都得了失心瘋?”一個瘦骨嶙峋、牙齒都快掉光了的老兵,嘬著乾裂的嘴唇,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困惑,“那可是閻王地啊!風口上,沒水,地裡除了石頭就是沙子,彆說種糧食,就連最賤的野草都長不好。他們這麼折騰,圖個什麼?把力氣活活耗死在這兒嗎?”
他身旁一個年紀稍長、神情更為麻木的同伴,則用一種看透世事的語氣,幽幽地說道:“還能圖什麼?新來的,不懂這裡的門道,被上頭的官老爺們給耍了唄。咱們青山堡,哪年沒有這樣被坑騙過來的愣頭青?由他們折騰去吧,等到了開春,一滴水都引不來的時候,他們就知道哭了。”
然而,在他們中間,一個眼神相對精明、腰板也挺得更直一些的中年漢子,卻搖了搖頭,壓低了聲音,用一種截然不同的、充滿了嚴肅的口吻說道:
“你們兩個懂個屁!眼睛都瞎了嗎?你們光看到他們在乾傻活,就沒看到彆的?”他朝著鎮北營的方向努了努嘴,“你們仔細看看,那些人,一個個雖然穿著破爛,但那身子骨,那股子精神頭,是咱們能比的嗎?你再聞聞,這風裡飄過來的肉湯味兒!我敢打賭,他們頓頓都有肉吃!還有,你看看他們乾活的樣子,分工明確,令行禁止,沒有一個偷懶耍滑的,這紀律,比劉千戶的親兵都他娘的嚴整!”
中年漢子的這番話,如同一塊石頭投入了死水之中,讓其他幾個老軍戶瞬間沉默了。他們再次望向那片工地,眼神中原先的鄙夷與不解,漸漸被一種更加複雜的情緒所取代。
是啊,那夥人,看起來真的不一樣。
那是一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與他們這些早已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壓彎了脊梁的老軍戶們,截然不同的氣息。
羨慕、嫉妒、猜疑、還有一絲絲源於對未知的畏懼,這些複雜的情緒,如同藤蔓一般,在這些被沉重生活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的老軍戶心中,瘋狂地交織、蔓延。他們想不明白,這群同樣是“兵”的人,為何能活得如此“不像兵”。他們更好奇,這群人的到來,究竟會給這潭死水般的青山堡,帶來什麼樣的變數。
與此同時,在錢百戶那間溫暖舒適的屋子裡,一個獐頭鼠目的親兵,也正在向他彙報著監視所得。
“大人,都看清楚了。那夥人,沒鬨事,沒抱怨,整天就在那片破地上挖石頭、蓋房子,一個個跟不會累的傻子一樣。每天除了乾活,就是吃飯睡覺,連個到堡裡惹是生非的都沒有。”
錢百戶斜靠在鋪著厚厚毛皮的椅子上,端著一杯溫熱的黃酒,聽完回報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聲裡充滿了不屑與輕蔑。
“哈哈哈!一群愣頭青!真是一群隻曉得賣力氣的蠢貨!”他抿了一口酒,臉上露出了徹底放心的神情,“我還當那姓顧的小子有幾分能耐,現在看來,不過就是個空有一身蠻力的莽夫罷了!真把他丟到那鳥不拉屎的地方,他就真以為能靠著挖地,挖出個金元寶來?由他去吧!等他把手頭那點從建奴身上扒下來的家底都折騰光了,到時候,不用我們動手,他自己就得哭著來求本官賞口飯吃!”
對於錢百戶而言,一個隻知道埋頭苦乾,而不懂得鑽營、不懂得抱怨、不懂得索取的手下,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威脅的生物。在他看來,顧昭已經徹底認命,接受了被流放的命運。那驚豔的一矛,不過是匹夫之勇的偶然迸發。這樣的人,永遠不可能對他構成任何真正的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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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揮了揮手,示意眼線退下,心中已經將顧昭和他的鎮北營,從需要警惕的名單上,徹底劃掉了。
然而,這些窺探者們,無論是以嫉妒和猜疑的目光,還是以輕蔑和放心的目光,他們都不知道,他們所看到的一切,正是顧昭希望他們看到的。
顧昭當然知道有人在窺探。從他們安營紮寨的第一天起,王五帶領的警戒組,就已經發現了至少三撥來自不同方向的暗中觀察者。
對此,顧昭的命令隻有一條:不要驅趕,不要驚動,任他們去看。
他不僅任由他們看,甚至還有意地,將鎮北營最好的一麵,刻意地展示給這些藏在暗處的眼睛。他讓士兵們在操練隊列時,口號喊得震天響;他讓負責夥食的人,故意將燉肉的大鍋,擺在最顯眼的上風口;他讓所有士兵,即便是在從事最繁重的建設工作時,也必須保持軍容的嚴整與行動的紀律性。
他就像一個精明的商人,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開設了一個獨特的、隻可遠觀的櫥窗。
他要通過這個櫥窗,向整個青山堡,傳遞一個清晰無比卻又無需言說的信息:
我們很強,強到足以在這片廢土上,建立起屬於自己的秩序。
我們有飯吃,能讓每一個追隨我們的人,都填飽肚子,甚至能吃到肉。
但最重要的一點是,我們不惹事。我們用高牆將自己與外界隔離開來,我們所有的力量,都隻用於建設自己的家園。
這是一種無聲的宣言,更是一則極具誘惑力的、針對所有被壓迫者的招募廣告。
他在等待,等待那些被絕望和饑餓折磨得走投無路的人,在看清了他所展示的一切之後,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而他相信,那一天,不會太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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