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風滿樓。
這句古老的詩文，仿佛是為此刻的鎮北營，量身定做的一幅精準寫照。儘管營地之內，依舊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校場上，士兵們的操練口號，喊得地動山搖；紡織作坊裡，婦人們的計件競賽，進行得如火如荼；學堂之中，孩童們的琅琅讀書聲，更是充滿了對未來的無限希望。然而，在這片看似與世隔絕的、生機勃勃的繁榮之下，一股令人不安的、帶著血腥味的寒流，已經悄然無息地，滲透到了營地的邊緣。
最先察覺到異樣的，是負責外圍警戒的、由小石頭帶領的斥候小組。
這個在山林中，擁有著野獸般直覺的少年，在最近的幾天裡，敏銳地發現了一些極不尋常的蛛絲馬跡。總有一些陌生的、遊手好閒的麵孔，偽裝成砍柴的樵夫或是迷路的貨郎，在距離營地數裡之外的山道上，鬼鬼祟祟地徘徊。他們的眼神，不像普通路人那般坦然，而是帶著一種刻意的、貪婪的窺探，目光總是若有若無地，瞟向鎮北營屯田區的方向，似乎在估算著什麼。
小石頭將這些情況，一絲不苟地彙報給了顧昭。顧昭心中立刻警鈴大作，他知道，錢百戶那條蟄伏在暗處的毒蛇，恐怕是已經吐出了它那致命的信子。他當即下令，加強營地所有明哨暗哨的警戒等級，並且嚴令任何人，不得擅自離開營區，整個鎮北營，就如同一隻感受到了危險的刺蝟，默默地，豎起了它那已經初步淬煉成型的、鋒利的尖刺。
然而，顧昭預想中的來自青山堡的直接挑釁，並沒有發生。這場醞釀已久的風暴，最終，是以一種他始料未及的、更為凶險和蠻橫的方式，從一個更高的、足以形成泰山壓頂之勢的方向，猛然降臨了！
這一日的下午，青山堡那終年緊閉的、象征著衛所威嚴的堡門，被一陣急促而又狂暴的馬蹄聲，轟然叩響！
當劉千戶睡眼惺忪地，被親兵從午睡的美夢中叫醒，帶著滿心的不耐煩，登上堡牆時，他被眼前的景象，驚得渾身一個激靈，那點殘存的睡意，瞬間被嚇得無影無蹤！
隻見堡牆之下，赫然出現了一支數十人的精銳騎隊！為首的一人，並未披甲，而是一身代表著文職官員的青色綢麵官袍，麵容清臒，下頜留著一縷山羊須，神情倨傲，眼神中充滿了不加掩飾的輕蔑與審視。而他身後那幾十名親兵，則個個身披擦得鋥亮的鐵甲，腰挎鋒利的雁翎刀，胯下的戰馬，神駿非凡，一看便知，是隻有衛指揮使司，才有資格配備的精銳“衛所軍”！
劉千戶的心，咯噔一下，瞬間沉到了穀底！他認得為首那人官袍上的補子，那是廣寧衛指揮使司中，專司監察、考核之職的經曆官才能佩戴的！
他不敢有絲毫怠慢，連滾帶爬地跑下城樓，親自打開堡門，臉上堆起了最謙卑、最諂媚的笑容，如同哈巴狗一般，迎了上去。
“不知是衛城哪位大人駕到？下官青山堡千戶劉安，有失遠迎，恕罪，恕罪啊！”
那位姓李的經曆官，甚至懶得從馬背上下來，隻是居高臨下地，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這個渾身贅肉、滿臉油光的下屬，從鼻孔裡，發出了一聲冷哼。
“劉千戶，你好大的官威啊！”李經曆官的聲音，尖銳而又冰冷，“本官奉衛指揮使大人鈞令，前來巡查防務。怎麼，你這青山堡，是打算讓本官，一直在門外喝西北風嗎？”
“不敢！不敢！大人快請進！快請進！”劉千戶嚇得魂飛魄散，連連作揖，親自牽過對方的馬韁，將這群不速之客，畢恭畢敬地，迎進了自己的千戶所大堂。
大堂之內，氣氛壓抑得，幾乎讓人無法呼吸。
李經曆官毫不客氣地，坐在了原本屬於劉千戶的主位之上，將一份文書抄本，“啪”的一聲，摔在了桌案上。
他那雙如同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站在堂下，連大氣都不敢喘的劉千戶。
“劉千戶，本官問你，你可知罪？！”
這句開門見山的、雷霆萬鈞般的質問，如同一個重錘，狠狠地砸在了劉千戶的心坎上，讓他雙腿一軟，差點就直接跪了下去！
“大……大人……下官……下官愚鈍，不知……不知所犯何罪啊？”劉千戶的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額頭上，黃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
“不知？”李經曆官發出一聲刺耳的冷笑，他伸出手指，點了點桌上的那份抄本，“你自己看看！你轄下，出了這麼一個擁兵自重、私設律令、意圖謀反的無法無天之徒，你身為一堡主官，竟然毫無察覺！是失職？還是……同謀啊？！”
“謀反”這兩個字，如同一道九天驚雷，在劉千戶的耳邊，轟然炸響！他整個人，都懵了！當他顫抖著雙手，拿起那份抄本，隻看了幾眼，臉色便瞬間變得慘白如紙！
那上麵，赫然羅列著顧昭在鎮北營的種種“罪狀”：私設《軍功授田令》以收買人心、操練私兵且口號不臣、無視上官號令……每一條，都經過了精心的誇大與扭曲，字字句句，都指向了那頂足以讓任何人，都萬劫不複的、謀逆的大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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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千戶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他怎麼也想不到，那封該死的舉報信，竟然會這麼快、而且是以這樣一種致命的方式，反饋了回來！
極度的恐懼之中，他那點因為從顧昭那裡，分得好處而產生的些許香火之情，瞬間便被求生的本能，給徹底碾得粉碎！為了自保，他甚至連一秒鐘的猶豫都沒有，立刻就將顧昭，給賣了個乾乾淨淨！
“大人明鑒！大人明鑒啊！”
劉千戶“噗通”一聲，雙膝跪地，聲淚俱下地哭喊起來，“卑職……卑職也是剛剛才發現此獠心懷不軌啊！此子心機深沉，善於偽裝，卑職一時不察，竟被他蒙蔽了！卑職正準備集結兵力，采取行動，撥亂反正，沒想到……沒想到您就來了！請大人相信，卑職對朝廷、對指揮使大人，是忠心耿耿，絕無二心啊！”
為了進一步撇清自己，他開始瘋狂地，貶低顧昭的實力。
“大人息怒！此人不過區區一介小旗官，麾下儘是些不堪一擊的烏合之眾、老弱病殘！您隻要給卑職半個時辰，卑職這就去將他的人頭，給您提來，聽候大人發落！”
他身後的錢百戶，一直低著頭，眼底深處，卻閃過了一絲計劃得逞的、陰毒的笑意。
然而，李經曆官看著劉千戶這副涕泗橫流的、醜態百出的模樣，眼神中的鄙夷之色，卻變得更加濃重了。他冷笑一聲，緩緩地站起身來。
“不必了。”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的殘忍。
“區區烏合之眾？本官倒是很想親眼去看看，是怎樣的一群烏合之眾，敢喊出‘忠於顧大人’這種大逆不道的口號！又是怎樣的一個小旗官，有膽子，敢在這廣寧衛的地界上，搞什麼‘軍功授田’！”
他走到大堂門口，望著鎮北營的方向，眼神變得冰冷而又充滿殺意。
“傳我的命令！”
他的聲音，傳遍了整個千戶所。
“劉千戶，錢百戶，立刻集結堡內所有能調動的兵力！一刻鐘後，隨本官，一同前往鎮北營！本官倒要看看，這個所謂的‘鎮北營’，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若有反抗……格殺勿論！”
命令下達，整個青山堡，瞬間陷入了一片雞飛狗跳的混亂之中。劉千戶和錢百戶，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跑出去集結他們那些早已不知刀槍為何物的老爺兵。兵器甲胄的碰撞聲，軍官們的嗬斥聲，士兵們的抱怨聲，響成了一片。
一支由衛所精銳與青山堡衛所兵組成的、臨時拚湊起來的“剿匪”大軍，在李經曆官那麵代表著衛指揮使司權威的旗幟之下，開始迅速集結。
他們的目標，隻有一個——那個尚不知死亡已經臨近的，鎮北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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