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持續了整夜的暴風雪,終於在黎明時分,流露出了一絲疲態,漸漸停歇了下來。一輪蒼白無力的冬日,掙紮著,從厚重的、如同鉛塊般的雲層縫隙之中,擠出了一抹稀薄的光芒,灑向了這片被無垠白雪所覆蓋的、死寂的遼東大地。
陽光並沒有帶來絲毫的暖意,反而讓那積雪反射出的、刺眼的白光,顯得愈發的冰冷、肅殺。
鎮北營的校場之上,早已被清掃出了一大片的空地。
十二道身影迎著凜冽的寒風,如同一十二尊用黑鐵澆築而成的雕塑靜靜地矗立在雪地之中。
為首之人,正是顧昭。
他今日,褪去了一身慣穿的、樸素的棉甲,換上了一套,由孫元化連夜找人趕製出來的、嶄新的小旗官武官服。暗青色的貼裡,裁剪得體,腰間,束著一條鑲嵌著銅釘的皮帶,腳下,蹬著一雙厚底的皂靴。這身裝扮,讓他那本就挺拔的身姿,更添了幾分英武之氣,卻又恰如其分地,保持了一個下級軍官,應有的、不過分張揚的低調。
唯一與這身官服,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的,便是他懸掛在腰間的、那柄依舊樸實無華、甚至連刀鞘,都帶著幾分磨損痕跡的雁翎刀,以及那個,毫不起眼的、用粗布縫製的、鼓鼓囊囊的腰包。
在他的身後,王五、小石頭,以及十名經過千挑萬選出來的、最為精銳的鎮北營老兵,也同樣,換上了一身統一的、作為隨從親兵的青色短打。他們,一個個,都收斂起了平日裡,在戰場之上,那股足以讓敵人膽寒的、淩厲的殺氣,低眉順眼,雙手,自然地,垂在身側,看上去,就如同任何一個大戶人家裡,那些再尋常不過的、恭謹而又木訥的護衛。
然而若是仔細觀察,便能發現,他們那看似放鬆的、垂在身側的手,距離腰間的刀柄,都保持著一個,可以在瞬息之間,拔刀而出的、最為完美的距離!而他們那看似低垂的眼簾之下,所隱藏的,是一雙雙,如同蟄伏在雪地之下的、饑餓的餓狼般,閃爍著冰冷、警惕,與嗜血光芒的——眼睛!
他們每個人的身上,都隻佩戴了最為常規的腰刀。但是,在那寬大的衣袖之內,在那厚實的靴筒之中,在那貼身的內襯裡,卻都用各種巧妙的方式,隱藏著匕首、短弩、精鋼打造的破甲錐,以及……一枚枚,用油紙和牛皮,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足以在關鍵時刻,扭轉整個戰局的、致命的“大禮”!
孫元化,披著一件厚厚的、灰色的棉袍,站在議事廳的屋簷之下,看著眼前這支,即將踏上九死一生征途的、精銳的斬首小隊,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寫滿了揮之不去的、深深的憂慮。
“將軍……”他最終,還是忍不住,上前一步,用一種隻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聲說道,“千戶府中,必然是龍潭虎穴,此行,萬萬要以保全自身為上!記住,隻要您能安然歸來,我們鎮北營,便有卷土重來的資本!切不可……意氣用事啊!”
顧昭能聽出,這位如同自己老師與長輩般的老人,話語之中,那份發自肺腑的、真切的關懷。
他轉過身,對著孫元化,鄭重地,行了一個軍禮。
“先生,放心!”他的聲音,沉穩而又堅定,帶著一種足以安撫人心的、強大的力量,“今日,我去赴的,不是鴻門宴,而是……一場慶功宴!”
“待我等歸來之時,這青山堡的天,就該換一換顏色了!”
說完,他不再有絲毫的遲疑,猛地一揮手,吐出了一個,充滿了冰冷殺意的字眼:
“出發!”
十二道身影,沒有發出任何多餘的聲響,動作,整齊劃一地,轉身,邁步,朝著那白雪皚皚的山道,走去。他們的腳步,踩在厚厚的積雪之上,發出“咯吱、咯吱”的、富有節奏的聲響,就如同死神的喪鐘,正在一步步地,逼近那座,尚且沉浸在所謂的“壽宴”的、虛假喜慶氣氛之中的——青山堡!
……
青山堡,千戶所。
今日的劉府,與往日的森嚴相比,顯得格外地“熱鬨”。
府門大開,張燈結彩,門口,兩排穿著嶄新號服的家丁,強打著精神,在寒風之中,挺直了腰杆,臉上,堆砌著職業化的、虛假的笑容,迎接著,那些陸續前來賀壽的、堡內各級有頭有臉的軍官與管事們。
府內,更是人聲鼎沸。
寬敞的前院之中,早已搭起了一個巨大的、用以遮擋風雪的彩棚。數十張鋪著紅布的八仙桌,整齊地,排列著,衣著光鮮的賓客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高聲談笑,互相吹捧,遞上各自準備的壽禮,場麵,看起來,是一片的和氣融融、喜氣洋洋。
然而,在這片喜慶的表象之下,一股若有若無的、令人感到極度不適的緊張與肅殺之氣,卻如同附骨之疽般,彌漫在空氣之中。
那些在院中來回穿梭、端茶送水的仆役,他們走路的姿態,遠比尋常的下人,要來得更加沉穩;他們那低垂的眼神之中,偶爾閃過的精光,也絕非一個普通仆役,所能擁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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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那通往後宅的、各個關鍵的月亮門、走廊拐角之處,更是若隱若現地,站著一些身材魁梧、太陽穴高高鼓起、手始終按在腰間的“護衛”。他們的目光,如同鷹隼一般,警惕地,掃視著院內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賓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