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昭從來都不是一個會將自己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某一條單一道路之上的人。
他深知在這片早已被戰爭與混亂撕扯得支離破碎的遼東大地上，任何看似堅固可靠的盟約，任何看似穩賺不賠的生意，都有可能在下一個瞬間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雪、一場無法預料的背叛，或者一場來自更高層麵的殘酷政治絞殺而瞬間化為烏有。
將所有的雞蛋都放在同一個籃子裡，那是賭徒才會去做的事情。
而他顧昭是棋手！
所以就在侯三帶領著那支北上的商隊消失在北方那茫茫雪原之中的第三天。
顧昭便將青山堡內所有的防務都暫時托付給了他最為信任的副將周平，然後自己則帶著那早已被他視若親弟弟一般的機警而又勇猛的少年小石頭，以及另外五名由他親自挑選出來的最為精銳的親衛，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那座正在因為“鎮北三寶”的誕生而變得熱火朝天的堡壘，一路向南！
他們同樣進行了最為徹底的偽裝！
那足以讓任何敵人都望而生畏的冰冷“顧氏板甲”早已被他們深藏於行囊的最底層，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身充滿了風霜之色甚至還帶著幾分酸腐氣息的破舊皮貨商人裝扮。
他們胯下的戰馬也早已不再是那些神駿非凡的能在戰場之上發起雷霆衝鋒的軍馬，而是換成了幾匹瘦骨嶙峋的看起來隨時都有可能會倒斃在路邊的拉貨用劣馬。
他們的目的地是位於大明遼東防線的核心——廣寧衛的南部，一片被當地人稱之為“十三山”的三不管灰色地帶。
這裡從地理位置上而言是大明、蒙古以及那新近崛起咄咄逼人的後金建奴三方勢力如同犬牙一般相互交錯、相互滲透的最為複雜也最為敏感的區域。
這裡沒有任何成文的法律與有效的官方管製。
這裡唯一的法則就是那最為原始的弱肉強食！
混亂也意味著機遇！
獨特的地理位置與混亂的政治生態使得這片不法之地反而催生出了一種畸形的繁榮！
這裡是走私販子的天堂！是情報販子的樂土！更是無數像顧昭這樣不方便在陽光之下進行交易的各方勢力代理人所共同選擇的最佳交易集市！
當顧昭一行人風塵仆仆地抵達這片傳說中的“十三山”集市之時，即便是早已見慣了各種光怪陸離場景的顧昭也不由得微微皺了皺眉頭。
放眼望去在一片由連綿的低矮丘陵所環繞的巨大山間穀地之中，密密麻麻地搭建著上千座由各種獸皮、破布甚至是茅草所臨時搭建而成的簡陋無比的窩棚與帳篷！
空氣之中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牲畜的騷臭、劣質酒精的酸腐、未硝製好的皮貨的腥膻，以及無數常年不洗澡的不同種族的人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濃烈汗臭的複雜氣味！
無數穿著各式各樣服飾的眼神之中充滿了警惕與貪婪的人，如同一群群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在這泥濘不堪的狹窄道路之上來回穿梭。
在這裡你可以看到穿著破爛明軍號服的逃兵正與一個發辮編得油光鋥亮的後金甲兵為了半袋糧食的價錢而爭吵得麵紅耳赤！
你也可以看到一個裹著厚重皮裘的蒙古牧民正小心翼翼地從一個看起來獐頭鼠目的漢人奸商手中交易著一小袋足以讓他冒著被砍頭的風險也要得到的私鹽！
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麻木、警惕與對生存的最原始的渴望！
這裡沒有朋友隻有永恒的利益！
在一個曾經因為商隊遇襲而被鎮北營順手救下過的名叫老孫的常年往返於這條商路之上的行腳商的小心翼翼引薦之下。
顧昭終於在一頂位於集市最深處看起來毫不起眼，但是其周圍卻有十幾名眼神如同鷹隼一般銳利的彪悍護衛在來回巡視的巨大牛皮帳篷之內見到了此行的最終目標！
——此地公認的勢力最為龐大、人脈最為廣博、也是心腸最為狠辣的最大商人。
一個來自山西的富可敵國的晉商！
人稱喬五爺！
這位傳說中的喬五爺與顧昭想象之中的那種大腹便便、滿身綾羅的形象截然不同。
他看起來大概有五十多歲的年紀，身材中等甚至還有些微微的佝僂。身上穿著的也隻是一件最為普通的洗得都已經有些發白的藍色棉布長袍。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布滿了深刻的皺紋，看起來就如同一個在鄉下隨處可見的為了生計而操勞了一輩子的老農。
然而當他緩緩地抬起頭，用那雙看似渾濁無光的細小眼睛望向顧昭之時。
顧昭卻瞬間便從那一閃而逝的如同刀鋒一般銳利的精光之中感受到了一種被徹底看透的冰冷審視！
那是一雙充滿了算計、貪婪與對人性的深刻洞察的眼睛！
“老孫，這位就是你說的要給我介紹‘大生意’的後生？”
喬五爺甚至都沒有起身，隻是懶洋洋地靠在身後那張鋪著一整張名貴虎皮的躺椅之上，一邊用一根銀質的牙簽慢條斯理地剔著牙，一邊用一種充滿了輕視與不耐煩的目光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穿著破舊皮襖、皮膚黝黑、看起來其貌不揚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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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看來這不過又是一個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裡冒出來的走了狗屎運獵到了幾張品相不錯的皮子，就妄想著能夠從自己這裡換取一個好價錢的愣頭青。
這種角色他喬五爺每天都要見上十幾個！
“後生，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他將口中的牙簽隨意地吐在地上，語氣顯得極為冷淡而不耐煩。
“我忙得很！”
麵對這充滿了輕蔑與傲慢的毫不客氣的逐客令。
顧昭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憤怒與不滿。
他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