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冬的寒風卷著紛揚的雪花,掠過青山堡高聳的角樓與厚重的城牆,卻絲毫無法吹散籠罩在這座邊陲堡壘上空的、那股濃烈到幾乎要沸騰起來的喜慶暖流。
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肥年。自開國以來,恐怕沒有哪一支邊軍能像顧昭麾下的青山堡守備營這樣,在臘月寒冬裡,用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為即將到來的新年獻上如此厚重的大禮。剿滅黑旗軍所繳獲的金銀錢糧,堆積如山,那些長期在刀尖上舔血、過著朝不保夕日子的軍戶士卒們,第一次在軍餉之外,領到了一筆足以讓他們家人過上兩三年安穩日子的賞銀。醇厚的老酒代替了平日裡寡淡的劣酒,大塊的肥肉取代了難以下咽的糙米飯,整個堡壘從上到下,每一個角落都彌漫著勝利的醇香與食物的芬芳,士兵們爽朗的笑聲和劃拳的喧鬨聲,幾乎要將堡壘上空的鉛雲震散。
顧昭站在守備府二樓的廊下,靜靜地看著校場上那些圍著篝火狂歡的士兵。他們有的滿麵通紅地摟著同袍的肩膀,高唱著不成調的家鄉小曲;有的則小心翼翼地將分到的銀子一遍遍數了又數,臉上洋溢著一種近乎神聖的幸福光芒。這場勝利,是他親手締造的,這份喜悅,是他帶給這些追隨者的。按理說,他應當是那個最該享受此刻榮光的人,然而,他的眉頭卻在喧囂的映襯下,不易察覺地緊鎖著,深邃的目光越過歡騰的人群,投向了堡壘另一側那個晝夜不息、始終被爐火映得一片通紅的區域——工坊區。
那裡,才是他這場“勝利”的心臟,也正是這顆心臟,此刻正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呻吟。
他轉身走下樓閣,沒有驚動任何人,獨自一人穿過喧鬨的人群,朝著那片與整個堡壘的節慶氣氛格格不入的區域走去。越是靠近,空氣中酒肉的香氣便越是淡薄,取而代之的,是刺鼻的煤煙、滾燙的鐵腥氣以及一種高強度勞作下獨特的汗酸味。震耳欲聾的歡笑聲被更為規律、卻也更為沉重的金屬撞擊聲所取代,那“叮叮當當”的錘擊聲,像是無數顆沉重的心臟在焦慮地搏動。
還未踏入煉鋼坊的大門,一個身影便如旋風般從裡麵衝了出來,險些與顧昭撞個滿懷。來人滿臉煙熏火燎的黑色,亂蓬蓬的頭發上沾滿了鐵屑與草灰,一雙眼睛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仿佛已經幾十個時辰沒有合眼。正是煉鋼坊的總管,顧昭一手提拔起來的匠師——石鐵生。
“大人!”石鐵生看見顧昭,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瞬間寫滿了激動與委屈,聲音嘶啞得如同被砂紙打磨過一般。他的身後,還跟著七八個同樣形容憔悴、滿身油汙的工匠,他們看著顧昭的眼神,充滿了尊敬,卻也無法掩飾那深入骨髓的疲憊。
“鐵生,怎麼了?過年了,怎麼不讓弟兄們歇歇?”顧昭扶住他,溫言問道。
這一問,仿佛點燃了石鐵生積壓已久的火藥桶,他那沙啞的嗓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哭腔:“大人!不是我們不想歇,是實在頂不住了啊!”
他伸出那雙粗糙得如同老樹皮、指甲縫裡全是黑色鐵屑的手,有些語無倫次地比劃著:“您要我們造虎蹲炮,那玩意兒鑄造起來費時費工,一爐鐵水下去,稍有不慎就得報廢;您又要我們加緊打造新式火銃的銃管,那得用最好的百煉鋼,用鑽床一點點地鑽,比繡花還精細;現在,好不容易打贏了,您又要給全營換裝新的鋼刀和長矛……大人,咱們這煉鋼坊加上新招來的學徒,滿打滿算也就這幾十號人!兄弟們現在是兩班倒,一天十二個時辰連軸轉,眼睛一閉就是爐火,一睜眼就是鐵錘,就算我們是鐵打的身子,也經不住這麼燒啊!”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語氣中充滿了無奈:“更要命的是,大人,這好鋼就這麼多!為了優先保證虎蹲炮和火銃管的用量,咱們已經把最好的鋼料全都撥過去了。可前線補充上來的新兵,連像樣的長矛都快配不齊了!總不能讓他們拿著燒火棍上陣吧?咱們是打了勝仗,可家底子,卻被您這一通折騰,快要掏空了!”
顧昭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他。他能看到石鐵生眼中的血絲,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濃重的鐵鏽與汗水混合的氣味,更能感受到他話語中那種純粹為了把事情做好而產生的巨大壓力。這不是抱怨,這是一個忠心耿耿的下屬在瀕臨極限時的“哭訴”。
他拍了拍石鐵生的肩膀,沉聲道:“鐵生,辛苦了。弟兄們的苦,我都知道。你提的問題,很對,是我……是我太急了。”
一句“我都知道”,一句“是我太急了”,讓石鐵生和身後的工匠們眼圈微微一紅。他們不怕苦,不怕累,怕的是自己的苦累不被人理解,怕的是自己的付出化為泡影。
顧昭還沒來得及細細安撫,另一個急匆匆的身影又從校場方向大步流星地趕了過來。那是新任“火銃營”隊官王五,一個在戰場上敢打敢拚的悍勇之士,此刻他臉上掛著一種極為複雜的表情,既有得到新式武器的興奮,又有無法駕馭的苦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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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王五行了個軍禮,嗓門依舊洪亮,“末將有事稟報!”
“說吧。”顧昭示意他不必多禮。
王五撓了撓頭,臉上興奮的紅光一閃而過:“大人,您給咱們火銃營配發的紙殼彈,那可真是神仙玩意兒!以前裝填火藥、捅實、再放彈丸,一套下來黃花菜都涼了。現在一捅到底,裝填速度快了何止一倍!弟兄們都說,要是早有這寶貝,打黑旗軍那幫龜孫子能省一半的力氣!”
他話鋒一轉,臉上的笑容瞬間變成了愁容:“可是,大人……這新火銃也太金貴了!用的是精鋼,打幾輪下來,槍管裡全是黑灰,要是不及時用通條和油布清理,下一發子彈都塞不進去,甚至有炸膛的風險!還有,這槍管打得急了,熱得能直接燙豬毛,弟兄們拿著都燙手!這要是戰場上打紅了眼,誰還顧得上這個?”
這還不是最讓他頭疼的,他指著遠處一小片還在稀稀拉拉進行射擊訓練的區域,壓低了聲音,滿是苦澀地說道:“最關鍵的是那個瞄準的法子,您教的那個叫什麼……‘三點一線’,什麼準星、照門、目標對齊,聽著簡單,可練起來太難了!咱們這幫大頭兵,多是些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莊稼漢,讓他們理解這個,比讓他們去衝鋒陷陣還難!現在營裡一百多個新兵,練了快半個月了,真正能領會要訣、在五十步外打中靶子的,連一半都不到!剩下的一多半,一放槍還是習慣性地閉著眼睛,純粹是聽個響,壯個膽!”
王五的話,如同一盆冷水,澆在了顧昭因為勝利而有些發熱的頭腦上。他一直以為,先進的武器配上正確的戰術思想,就能帶來一場軍事上的革命。然而,他忽略了這場革命中最基礎,也最關鍵的一環——人。
正當顧昭沉思之際,一個溫和而沉穩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將軍,石總管和王隊官所言,隻是表象,其根源在於,我們整個體係的成長,已經遠遠跟不上技術的發展了。”
顧昭回頭,隻見孫元化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那裡。這位從登州之亂中被他救下的火器大家,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他那雙洞察世事的眼睛裡,充滿了深思熟慮後的凝重。他手中拿著幾卷文書,上麵密密麻麻記錄著各種數據。
孫元化走上前來,將一份份報告攤開在顧昭麵前,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為這場“勝利的煩惱”做出了最終的總結陳詞。
“將軍,請看,”他指著石鐵生的方向,“我們的煉鋼坊,本質上還是一個手工作坊的集合體,依靠的是老師傅的經驗和工匠們的體力。這種生產模式,去打造一些刀槍劍戟尚可,但要支撐起規模化的火炮與火銃生產,無異於讓一名壯漢去繡出萬丈錦繡,非不為也,是不能也。我們缺的不僅僅是人手,更是標準化的流程、能夠提升效率的工具,以及一套能夠源源不斷培養出合格工匠的教育體係。這,是生產力的問題。”
接著,他又轉向王五:“再看火銃營。我們擁有了超越這個時代的神兵利器,卻試圖將它交到一群目不識丁、從未接觸過任何精密器械的士兵手中。讓他們理解‘三點一線’,不亞於讓他們去讀懂《考工記》。士兵的教育水平,決定了他們能將手中武器的威力發揮出幾成。一支由文盲組成的軍隊,哪怕手持利器,其戰鬥力也必然會大打折扣,甚至因為操作不當引發巨大的傷亡。這,是士兵素質與教育水平的問題。”
最後,孫元化收回目光,鄭重地看著顧昭,說出了一句振聾發聵的話:“將軍,將這兩點歸結起來,就是我們整個軍隊的組織架構問題。我們現在的軍隊,從後勤補給到士兵晉升,從戰術操典到訓練模式,依然是舊時代的產物。它就像一個舊瓶,而我們現在正試圖往裡麵硬塞火器革命這壺新酒。瓶子,是會碎的。”
“不從根本上解決生產力、士兵教育和軍隊組織架構這三大問題,”孫元化的聲音在寒風中顯得無比清晰而沉重,“我們現在所取得的一切優勢,我們引以為傲的‘火器革命’,終究隻會是建立在沙灘之上的空中樓閣,看似華美,卻經不起任何一場真正風暴的考驗。”
寒風呼嘯,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每一個人的臉上。周圍鼎沸的人聲仿佛在這一刻被隔絕開來,顧昭的世界裡,隻剩下孫元化那發人深省的話語,石鐵生充滿血絲的眼睛,以及王五那張既興奮又苦惱的臉。
勝利的喜悅在這一刻被徹底衝刷乾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清醒和一種更加沉重的責任感。他意識到,打敗黑旗軍,不過是萬裡長征走出的第一步。真正的敵人,不是那些看得見的流寇或敵軍,而是根植於這個時代骨髓裡的落後與局限。
一場比任何戰爭都更加艱難、更加深刻的變革,正在他的麵前,緩緩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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