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由勝利引發的深切憂慮,如同冬夜裡最刺骨的寒流,徹底滲透了顧昭的內心。那晚,當整個青山堡都沉浸在酣睡與酒酣耳熱的夢鄉中時,守備府的書房卻是一夜通明。
窗外的風雪時而狂暴地敲打著窗欞,時而又低沉地嗚咽著掠過屋簷,而端坐於書案後的顧昭,對這一切都充耳不聞。他的麵前,攤開著十幾張碩大的麻紙,上麵用炭筆勾勒出無數的線條、圖形與密密麻麻的文字。那是石鐵生抱怨的產能瓶頸,是王五描述的訓練困境,是孫元化一針見血指出的體係症結,如今,這些尖銳的問題都被他轉化為一個個需要被拆解、重組、並最終解決的方案。他的思緒,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深度運轉著,仿佛要在這一個漫長的夜晚,為這支剛剛品嘗到勝利果實的軍隊,重新鍛造出一副能夠支撐其走向未來的、嶄新的筋骨。
當第二天清晨的第一縷微光艱難地穿透鉛灰色的雲層時,一份前所未有的命令從守備府發出,傳遍了青山堡的每一個角落。命令要求所有守備營的核心乾部、各工坊的總管與經驗豐富的匠頭、主管後勤錢糧的文吏,甚至還特彆點名了幾位負責管理軍屬、組織縫補漿洗的婦女代表,於辰時三刻,到守備府的大堂內,參加一場名為“青山堡發展規劃大會”的集議。
這個命令讓所有接到通知的人都感到了一絲困惑與驚奇。打仗議事,召集武將便可;工坊生產,找工匠頭目商議即可;後勤保障,文吏自會處理。可將士農工商,甚至婦人,共聚一堂,商討那聽起來有些虛無縹緲的“發展規劃”,這在他們的認知裡,是聞所未聞的開天辟地頭一遭。人們懷著滿腹的疑問與揣測,準時踏入了守備府那寬敞卻也因人數眾多而顯得有些擁擠的大堂。
大堂內,沒有往日軍事會議的肅殺,卻彌漫著一種更加莊重而奇特的氣氛。顧昭站在主位,他的身後是一麵新立起來的巨大木板,上麵覆蓋著白布。他的眼神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從身經百戰的軍官,到滿手老繭的工匠,再到略顯拘謹的婦女代表,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孫元化、石鐵生和王五的身上,微微頷首。
“諸位,”顧昭的聲音沉穩而有力,瞬間讓堂內的竊竊私語安靜下來,“昨日,我們都還沉浸在剿滅黑旗軍的喜悅之中。但是,喜悅過後,我看到了更大的危機。石總管告訴我,我們的工坊快要被累垮了;王隊官告訴我,我們的新兵還無法駕馭手中的神兵利器;而孫先生則點醒了我,我們所有的問題,都源於我們的身體已經長大,但穿的,卻還是一件破舊的衣裳。”
他沒有說任何空洞的鼓舞之詞,而是直接將昨日的困境血淋淋地擺在了所有人麵前。這番坦誠,讓石鐵生和王五等人感到了巨大的尊重,也讓其他不明所以的人瞬間明白了這次會議的嚴肅性。
“所以,今天召集大家來,不是為了慶祝勝利,而是為了解決這些勝利帶來的煩惱。我們要做的,不是給這件舊衣服打補丁,而是要為我們自己,量身定做一件全新的、堅不可摧的鎧甲!”
話音剛落,顧昭猛地轉身,一把扯下身後木板上的白布。一幅結構複雜、流程清晰的巨大圖表,赫然展現在眾人眼前。那上麵,用粗大的線條和文字,描繪了一個他們從未想象過的生產世界。
“第一件事,便是徹底重組我們的兵器工坊!”顧昭拿起一根長杆,指向圖表的左側,“從今日起,我們要打破過去那種一個師傅帶著幾個徒弟,從一塊鐵胚開始,一直到造出一把刀、一杆槍的舊模式。這種模式,看似手藝精湛,實則效率低下,且品質難以劃一。”
他的長杆在圖表上移動著,點向一個個被清晰劃分開來的方框:“我們將工坊的流程徹底拆解!煉鋼坊,就隻負責一件事——用最好的方法,煉出最優質的鋼材,並根據用途,將其分為炮鋼、銃鋼、甲鋼、刃鋼等等不同的等級;鍛打車間,接收鋼材後,隻負責將其鍛造成合格的炮管、銃管、刀劍和甲片的毛坯;接下來,製管的工匠,隻專注於鑽孔、擴孔,將毛坯變成一根根光滑筆直的銃管;打磨的工匠,則隻負責讓這些金屬部件變得光滑、精準;木工,不再是什麼雜活都乾,而是專門負責製作標準統一的槍托;最後的組裝車間,則像搭積木一樣,將這些由不同人製造的、標準化的零件,組合成最終的兵器!”
“流水線作業!”這個詞,是顧昭從另一個世界的記憶中提取出來的,他用最通俗的語言解釋道:“這就好比一條河,鐵礦石從上遊流下來,經過煉鋼、鍛打、製管、打磨、木工、組裝這一道道關口,等流到下遊,就變成了一杆杆可以直接上戰場的火銃,一把把鋒利無比的鋼刀!每一個人,都隻需要專注於自己眼前的那一道工序,日複一日,你們會成為這道工序上最頂尖的專家,我們的速度,將比現在快上十倍,甚至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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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語,如同一道驚雷,在大堂內炸響。工匠們麵麵相覷,眼神中充滿了震撼與不解。他們祖祖輩輩都是一個師傅帶到底,講究的是“全活兒”,現在顧昭卻要讓他們隻做“一道菜”,這讓他們本能地感到抗拒。
顧昭似乎早已料到他們的反應,他沒有急於說服,而是拿起了案幾上幾個造型奇特的銅製工具。“我知道大家在想什麼,”他揚了揚手中的工具,“你們會擔心,不同人做的零件,怎麼能保證拚在一起嚴絲合縫呢?答案,就在這裡——標準化!”
他將一個如同蟹鉗般的工具展示給眾人,那是他憑著記憶畫出圖紙,讓手藝最好的銅匠打造出的“卡尺”。“這個東西,能精確地量出零件的尺寸。我要求,所有銃管的口徑,誤差不能超過一根頭發絲;所有螺絲的紋路,必須一模一樣;所有槍托的卡槽,必須能完美地嵌入任何一根銃管。我們不再依靠老師傅的‘眼力’和‘手感’,而是依靠這些冰冷、但絕對精準的‘量具’。如此一來,我們生產出的任何一個零件,都可以隨時替換到任何一件兵器上。戰場上,你的火銃壞了,不用拿回去修半天,直接從備用箱裡取出一個新的零件換上,眨眼之間,你又能重新投入戰鬥!”
如果說“流水線”還隻是讓他們感到新奇,那“標準化”和“零件互換”的概念,則徹底顛覆了他們對“製造”二字的認知。石鐵生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裡,第一次爆發出了一種近乎狂熱的光芒,他仿佛看到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門正在緩緩開啟。
在眾人還在消化這巨大的信息量時,顧昭拋出了他的第二個,也是更為核心的改革方案。
“有了高效的工坊,我們還需要有能夠駕馭它、並讓它不斷進步的大腦。因此,我決定,成立‘格物院’!”
他指著圖表的核心位置,那裡畫著一個如同書院般的建築。“格物窮理,知行合一。這個格物院,將是我們青山堡所有技術的核心與源泉!我請孫元化先生,擔任格物院的首任‘山長’!”
一直靜靜站在一旁的孫元化,此刻走上前一步,對著眾人深深一揖。這位學究天人、在火器領域有著驚人造詣的大家,眼中充滿了激動與知遇之恩。
顧昭繼續介紹道:“石鐵生總管,將擔任格物院的‘總工’,負責將格物院的研究成果,轉化為實際的生產力!所有軍中識字的、對算學和機械有著濃厚興趣的將士、工匠,都可以申請加入。甚至,我們俘虜中那些有特殊技藝的人,隻要他們願意為我們效力,格物院的大門也向他們敞開!”
“格物院有兩大職能,”顧昭的聲音變得愈發高昂,“其一,是研發!我們要不斷改良現有的火銃、火炮,研究威力更大的火藥,設計更堅固的鎧甲,甚至要探索如何利用水力、風力來代替人力,為我們的工坊提供更強大的動力!我們要讓我們的技術,永遠領先於我們的敵人!”
“其二,是教育!”他看向那些眼神中還帶著一絲迷茫的工匠,“格物院將開辦‘匠人夜校’!所有工坊的工匠,無論年齡,下工後都可以到夜校學習。學什麼?學識字,學算學,至少要會加減乘除,能看懂圖紙上的尺寸!還要學最基礎的物理,要知道什麼是杠杆,什麼是滑輪,怎樣才能用最小的力氣,辦成最大的事!隻有你們都懂了這些,我們的工坊才能真正地‘活’起來,我們的技術才能一代代地傳承下去,並且不斷地進步!”
大堂之內,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被顧昭描繪的這幅宏偉藍圖徹底震撼了。他們仿佛看到,無數標準化的兵器從流水線上源源不斷地產出,裝備起一支用知識武裝起來的強大軍隊。這已經不僅僅是簡單的生產與打仗,這是一個集研發、教育、生產於一體的,能夠自我進化、自我強大的恐怖戰爭機器的雛形。
一個全新的時代,就在這間小小的議事廳裡,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姿態,宣告了它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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