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顧昭的部隊如同蟄伏的巨獸,在紅山隘口的冰冷岩石間屏住呼吸,將自己與山川融為一體之時,整個宏大圍獵計劃的另一半——那至關重要、也最考驗人性的“誘餌”,正在數百裡之外的科爾沁草原上,經曆著一場信念與傳統的激烈碰撞。
阿爾斯楞和他身後那幾名麵容沉靜、氣質迥異於草原武士的鎮北營“軍事顧問”,一路卷著風雪與塵土,終於在察哈爾先頭部隊的斥候出現之前,趕回了氣氛已然緊張如弓弦的科爾沁王帳。
部落裡彌漫著一種末日將至的悲愴。牧民們正將牛羊向更深遠的北方驅趕,女人們含著淚收拾著帳篷與家當,而青壯的勇士們則擦拭著彎刀,檢查著弓弦,他們臉上交織著赴死的決絕與對未來的迷茫。他們知道,一場力量懸殊的戰爭即將來臨,他們將用血肉之軀,去對抗那位名義上的“蒙古大汗”和他身後更為強大的後金靠山。
在首領巴圖那頂裝飾著狼頭與鷹羽的巨大金帳內,氣氛更是凝重得讓人喘不過氣。當阿爾斯楞將顧昭的計劃和盤托出,尤其是講到核心的“詐敗誘敵”之策時,這位身經百戰的科爾沁首領,這位曾與顧昭在篝火旁相談甚歡的草原豪傑,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難以置信的憤怒。
“胡鬨!”巴圖猛地一拍麵前的案幾,震得上麵的馬奶酒碗嗡嗡作響,“阿爾斯楞!你是不是被那個漢人灌了什麼迷魂湯?詐敗?你知道在草原上,一場潰敗意味著什麼嗎?意味著士氣的徹底崩潰!意味著勇士們會像被狼群追趕的羊一樣,隻顧著逃命,再也無法聚攏!你讓我帶著科爾沁最後的勇士,去演一場戲?演得不好,我們就是真的全軍覆沒!”
他站起身,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在帳內來回踱步,皮靴踩在厚厚的地毯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我們科爾沁的男人,隻會迎著敵人的刀鋒衝鋒,死也會死在衝鋒的路上!絕不會把後背留給敵人!”
這不僅僅是戰術上的分歧,更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軍事文化與榮譽觀念的劇烈衝突。對於崇尚勇武與正麵交鋒的蒙古人而言,“詐敗”幾乎等同於怯懦與恥辱,而且其風險之高,稍有不慎,便會從一場表演,演變成一場真正的災難。
“哥哥!”阿爾斯楞也急了,他向前一步,展開了那封顧昭的親筆信,“您先看看這個!顧大人他……他不是讓我們去送死!”
巴圖一把奪過信紙,最初他隻是粗略地掃視,但很快,他那粗獷的眉毛便緊緊地鎖在了一起。顧昭的信,並非簡單的命令或請求,而是一份詳儘得令人心驚的戰術分析報告。信中,顧昭用清晰的邏輯,分析了林丹汗驕橫自大的性格弱點,指出了其麾下部隊看似龐大、實則派係林立、指揮不暢的內部矛盾,更重要的是,他用極為精確的筆觸,畫出了紅山隘口的地形圖,並在圖上詳細標注了科爾沁部隊需要後撤的每一個節點、每一段距離,以及在何處需要做出“頑強抵抗”的姿態,在何處又可以“一觸即潰”。
這已經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個滴水不漏的劇本。
就在巴圖內心掙紮之際,隨阿爾斯楞一同前來的那幾名鎮北營“顧問”中的領頭者,一名沉默寡言的中年百戶,走上前來,不卑不亢地對著巴圖行了一禮,然後攤開了一張更為精細的羊皮地圖。
“巴圖首領,”他的聲音平穩而有力,“這是我們根據貴部斥候提供的情報,連夜繪製出的作戰區域沙盤推演圖。根據顧大人的計劃,您的第一次‘抵抗’,應該在距離此地三十裡的白狼河穀展開。此地地勢略有起伏,便於您在‘不敵’後,利用地形分批交替掩護撤退,不至於讓撤退演變成徹底的追殺。我們會為您精確計算出每一支小隊撤退的路線和時間……”
這位百戶口中不斷吐出著諸如“火力交替”、“梯次防禦”、“遲滯接觸”等巴圖聞所未聞的詞彙,他和他身後的幾名同伴,以一種冷靜到近乎冷酷的專業素養,將一場看似混亂的“敗退”,拆解成了一個個可以被精確執行的戰術步驟。
巴圖呆住了。他看著眼前這些漢人軍官,他們身上沒有草原勇士的彪悍與殺氣,卻有一種如同精密儀器般的嚴謹與自信。他們討論戰爭的方式,不像是在討論一場你死我活的血戰,更像是一群工匠在討論如何建造一座宏偉的建築,每一個步驟,每一個細節,都被反複計算和考量。
最終,巴圖的目光落回了顧昭信件的末尾,那裡隻有一句簡短而有力的話:
“信我,則生;疑我,則亡。紅山隘口,我備酒以待君歸。”
許久的沉默之後,巴圖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仿佛將整個部落的命運,連同自己的榮譽與驕傲,都一同吐了出來。他緩緩坐下,眼神中最後的一絲疑慮,被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所取代。
“好!”他從牙縫裡迸出一個字,“我就賭上整個科爾沁,信你的朋友顧昭一次!告訴勇士們,準備……迎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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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數日,一場堪稱影帝級彆的宏大戰爭表演,在遼闊的科爾沁草原上正式拉開了帷幕。
當林丹汗率領的察哈爾主力,如同一片黑色的潮水,洶湧而來時,巴圖親自披掛上陣,率領著三千科爾沁精銳,在白狼河穀擺開了陣勢。戰鬥異常“激烈”,巴圖本人更是身先士卒,表現得“勇猛而又魯莽”,他揮舞著沉重的狼牙棒,親手砸爛了數名察哈爾先鋒的腦袋,整個科爾沁軍隊也爆發出驚人的勇氣,與數倍於己的敵人反複衝殺。
然而,在“鏖戰”了近一個時辰,並且在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後,科爾沁軍隊的側翼“無奈”地被突破了。巴圖“憤怒”地咆哮著,卻又“不得不”下達了撤退的命令,率領著殘部,向著部落後方狼狽退去。
這場“勝利”,讓不可一世的林丹汗更加堅信,科爾沁人不過是外強中乾的紙老虎。他麾下的將領們紛紛請戰,要求一鼓作氣,直搗科爾沁王帳。
在林丹汗的中軍大帳內,那位來自後金的“監軍”,名叫阿克敦的甲喇額真,一個眼神陰鷙、下巴上留著一撮金錢鼠尾的滿洲將領,也用半是催促半是輕蔑的語氣說道:“大汗,科爾沁人的抵抗,不過是籠中困獸的最後掙紮罷了。我大金的勇士,可沒有時間在這裡陪他們耗下去。速戰速決,汗的功勞簿上,才能添上更光彩的一筆。”
林丹汗對於阿克敦這種監視者的姿態雖然心中不悅,但對他的話卻深以為然。接連數日的追擊,科爾沁人節節敗退,雖然每一處關隘都會組織起像模像樣的抵抗,但每一次,都會在他的鐵騎洪流麵前被輕易碾碎。勝利來得太過容易,以至於讓他漸漸失去了最後的警惕。
至於那個傳說中與科爾沁人交好的“鎮北營”,在林丹汗和阿克敦看來,早已成為了一個笑話。
“一群隻敢躲在烏龜殼後麵的漢人農夫罷了!”阿克敦在一次酒宴上,對著林丹汗不屑地說道,“我聽聞那個叫顧昭的明國小官,不過是靠著幾杆犀利的火銃,守住了一個小小的堡壘。可這裡是草原!是騎兵的天下!他的火銃兵,難道還能長出翅膀飛不成?隻要他們敢出城,我大金的勇士,一人一騎,就能把他們全部殺光!”
連續的勝利,已經讓林丹汗和他的軍隊徹底衝昏了頭腦。他們眼中的巴圖,已經是一條被追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喪家之犬。而這條“喪家之犬”敗退的方向,正不偏不倚地,對準了那張已經為他們張開了血盆大口的——紅山隘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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