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黎明的腳步尚未踏足這片冰封的大地，一場細密而無聲的飛雪，便已如同上蒼的歎息，悄然降臨，為這即將被鮮血浸染的戰場，披上了一層聖潔而又冰冷的素縞。
天地之間，一片死寂。
這是一種能吞噬一切聲響的寂靜，就連那從西伯利亞高原長途奔襲而來的寒風，在掠過無數旌旗與營帳時，似乎也收斂了平日的呼嘯，隻餘下低沉如泣的嗚咽。
在這片巨大的、被死神陰影籠罩的舞台上，三方勢力，正以截然不同的姿態，迎接著宿命的到來。
距離德勝門外約五裡之地，一片小小的坡地之上，鎮北軍的營地如同一頭蟄伏的黑色巨獸，與周遭的混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整個夜晚，顧昭幾乎沒有合眼。他親自指揮著麾下所有的輔兵和部分戰兵，借助從京營緊急調撥來的無數工具，將這片臨時營地，改造成了一座令人望而生畏的戰爭堡壘。
這不是簡單的安營紮寨，這是一場與死神賽跑的精妙工程。
最外圍，是三道深達半人、交錯挖掘的壕溝，壕溝之後，密密麻麻地豎立著用削尖的圓木製成的拒馬，如同猙獰的獠牙，指向任何可能來襲的方向。在拒馬陣的後方，數十輛沉重的偏廂車被連接在一起，形成了一圈堅不可摧的鋼鐵壁壘。
而在這壁壘之內，才是整個陣地的核心——一個加強版的“空心方陣”。
數十門佛朗機炮和虎蹲炮被巧妙地安置在陣地中央，炮口昂揚，可以覆蓋三百六十度的射擊範圍。而在方陣的四個角上，顧昭彆出心裁地利用偏廂車和土壘，構築起了四個小型的、凸出的棱堡狀火力支撐點。每個支撐點上都部署了最精銳的三千營火銃手，他們的交叉火力，足以將任何試圖靠近陣地的敵人撕成碎片。
整座陣地，在熹微的晨光與雪花的映襯下，就如同一隻從地獄深處爬出的巨大鋼鐵刺蝟，每一個角落，每一寸土地，都散發著冰冷而致命的死亡氣息。
與這片井然有序的殺戮機器相比，滿桂、王承胤等人統率的明軍聯軍大營，則完全是另一番景象。那裡，彌漫著的是絕望與騷亂。
數萬名來自不同衛所、穿著五花八門號服的士兵，在刺骨的寒風中瑟瑟發抖。他們手中的兵器鏽跡斑斑，身上的棉甲早已被夜間的寒露浸透，冰冷地貼在皮膚上。
夥夫營送來的早飯，是冰冷得能硌掉牙齒的乾糧和兌了雪水的米湯。許多士兵根本難以下咽，他們蜷縮在一起，眼神空洞地望著遠處那片白茫茫的戰場，身體因為恐懼而不受控製地顫抖。一些年輕的、第一次上戰場的屯兵，甚至已經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
軍官們的咒罵聲此起彼伏，他們揮舞著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那些看起來即將崩潰的士兵身上，試圖用暴力來彈壓這如同瘟疫般蔓延的騷動。然而，這隻能換來更深的恐懼和麻木。
這支軍隊，在踏上戰場之前，靈魂便已經死去。
而在更遠處的後金大營，一座高高的了望台上，身披厚重貂裘的皇太極，正迎著風雪，遙望著北京城的巍峨輪廓，和他腳下那片廣袤戰場上星星點點的明軍營火。
他的臉上，帶著一種運籌帷幄、勝券在握的自信微笑。身邊燃燒的巨大火盆，將他的身影映照得如同神魔。
一切，都和他預料的一模一樣。那個年輕而急躁的大明皇帝，果然被他輕易地激怒，將城外這支唯一的有生力量，愚蠢地推向了他精心布置的屠宰場。
天羅地網，早已布好。他麾下身經百戰的八旗勇士們，正養精蓄銳，磨亮了彎刀，喂飽了戰馬，隻等天明之後，去收割那場他期盼已久的、足以動搖大明國本的輝煌勝利。
他的目光，越過了那片混亂不堪的明軍大營，最終，落在了遠處那座造型奇特、宛如堡壘一般的鎮北軍陣地上，多停留了片刻。
“顧昭……”
皇太極在心中默念著這個名字，嘴角勾起一抹夾雜著欣賞與輕蔑的弧度。
“你的陣地，確實比那些土雞瓦狗的營寨要堅固得多。不得不承認，你是一個難得的將才。但你以為，隻憑著這麼一個烏龜殼，就能擋住我大金十萬鐵騎的雷霆衝擊嗎？”
他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刀，仿佛要刺穿風雪，刺穿那座堅固的陣地，直抵顧昭的內心。
“明日，朕會讓你，和你身後那座自以為是的城池，一同墜入最深的絕望！”
……
終於，天光大亮。
黎明的第一縷光線，艱難地刺破了鉛灰色的雲層，如同利劍般灑落下來，照亮了這片被皚皚薄雪覆蓋的宿命戰場。雪花不知何時已經停歇，空氣冷冽得仿佛要將人的肺都凍住。
“嘎吱——”
一聲沉重而悠長的巨響，劃破了黎明前的死寂。
德勝門的城門，那扇承載了無數榮耀與曆史的厚重城門，緩緩地向內打開，露出了一個巨大而幽深的黑暗洞口，宛如地獄之門。
“為了大明！隨我出戰！”
一聲悲壯的咆哮，從城門內傳來。
宣大總督滿桂，這位須發皆張的老將，頂盔貫甲，手持長刀，身先士卒，第一個催馬衝出了城門。
緊隨其後，是數萬名神情麻木、步履蹣跚的勤王軍。他們如同被驅趕的羊群，彙成一股混雜著悲壯與混亂的洪流，身不由己地湧向城外那片注定要埋葬他們的戰場。馬蹄聲、腳步聲、甲葉碰撞聲、軍官的嘶吼聲，交織成一曲絕望的序章。
而在他們的後方，在那座如同鋼鐵刺蝟般的陣地之上，一麵繪著黑色猛虎的巨大戰旗，在凜冽的寒風中被“呼”地一聲完全展開，無聲而又堅定地飄揚著。
大旗之下，顧昭按劍而立，麵沉似水。他的目光，冷冷地注視著眼前這即將上演的、血腥而又荒謬的一幕，仿佛一頭蓄勢待發的猛獸，又像是一個冷酷的判官，等待著審判時刻的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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