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山西全境的平定,那股始終盤旋在三晉大地之上的血腥與蕭殺之氣,終於漸漸散去。陽光重新照耀在這片飽經滄桑的黃土地上,帶來了一絲久違的安寧與生機。戰後的重建工作在鎮北軍高效的組織下有條不紊地展開,獲得土地的農民們臉上掛著幾十年來從未有過的笑容,在田間地頭辛勤地耕耘著屬於自己的希望。太原城,這座曾經壓抑而戒備的省府,如今也恢複了往日的繁華,甚至因為顧昭坐鎮於此,而顯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安定與充滿活力。
然而,在這片看似已經風平浪靜的水麵之下,一股更為深邃、更為強大的暗流,正在悄然湧動,並開始試探性地觸碰顧昭這塊投入湖中的巨石。
這一日,顧昭在臨時征用為帥府的前巡撫衙門內,大排筵宴。他宴請的客人,並非是朝廷的官員或是軍中的將領,而是那位在鎮北軍進入山西之初,便以“義商”之名,幫助他解決了糧草轉運難題的晉商代表——喬五爺。
宴會的氣氛熱烈而融洽。顧昭頻頻舉杯,對喬五爺及其代表的商會在這次平叛戰爭中“深明大義、踴躍襄助”的行為大加讚賞,並承諾將在戰後的商業重建中,給予他們最大的便利和支持。喬五爺則是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滿臉堆著謙卑而精明的笑容,不斷地恭維著顧昭的“天威”與“仁政”,言辭之間,將自己和身後的商會擺在了一個忠君愛國、全心全意為朝廷分憂的位置上。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喬五爺看似不經意地將話題引向了正軌。他為顧昭斟滿一杯產自汾州的佳釀,用一種帶著幾分試探的語氣,輕聲說道:“侯爺,如今山西大定,百廢待興。這民間的生計,終究還是要靠商路來活絡。咱們山西這地方,窮山惡水,百姓能指望的,無非就是鹽、鐵、茶、馬這幾樣大宗生意。以往這些買賣,都被晉王府和那些貪官汙吏把持著,弄得是烏煙瘴氣,民不聊生。如今侯爺撥亂反正,我等商賈,鬥膽懇請侯爺,能將這些關乎山西命脈的生意,交由我們‘八大家’來經營。”
他頓了頓,眼中精光一閃,繼續補充道:“侯爺放心,我們‘八大家’絕不敢有絲毫私心。我們願意將每年利潤的三成,不,四成!上繳給侯爺做軍資,隻求能得一個安穩經營的門路,也好為侯爺分憂,為這山西的百姓,謀一條活路。”
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既表了忠心,又許了重利,可謂是滴水不漏。若是換做其他將領,麵對如此豐厚的條件和晉商集團遞來的橄欖枝,恐怕早已是心花怒放,欣然應允了。
然而,顧昭隻是微笑著,端起酒杯,輕輕地抿了一口。他的目光深邃如海,讓人看不出任何情緒。他知道,喬五爺口中的“經營”,不過是將原本屬於朝廷和國家的命脈產業,以一種更為隱蔽的方式,徹底私有化。所謂的“上繳四成利潤”,更像是一種變相的賄賂。他這次來山西,要做的不僅僅是剿匪,更是要徹底斬斷這些地方豪強與商業集團盤根錯節的利益鏈條,將山西的財政與軍事大權,重新收歸中央。
“喬五爺的忠心,本侯心領了。”顧昭放下酒杯,臉上的笑容依舊溫和,但話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距離感,“鹽鐵之利,乃國之根本,事關重大,非本侯一人可以定奪。此事,還需上報朝廷,由聖上與內閣裁決。不過,五爺和諸位商家的功勞,本侯都記在心裡,日後在其他方麵,定會給予補償。”
他輕描淡寫地將這個皮球踢給了遙遠的朝廷,既沒有答應,也沒有徹底回絕,這種敷衍的態度,讓喬五爺那張始終掛著笑容的臉,出現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僵硬。他知道,眼前這位年輕的侯爺,比他想象中要難對付得多。
宴會在一種表麵和諧,實則暗藏機鋒的氛圍中結束了。送走喬五爺後,顧昭獨自一人回到了書房。窗外月色如水,夜涼如冰。他站在那副巨大的山西全輿圖前,久久不語。喬五爺今天的試探,讓他更加確定,盤踞在山西的這個商業集團,其胃口和野心,遠非尋常商賈可比。他們所圖謀的,不僅僅是金錢,更是對一方地域的實際控製權。
就在他沉思之際,窗外突然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破空之聲!
“咻!”
一支黑色的羽箭,如同鬼魅一般,悄無聲息地穿透了窗戶的薄紙,帶著一股淩厲的勁風,精準地釘在了他麵前的地圖上。箭矢的力道控製得恰到好處,既深沒入牆,又未曾傷及地圖分毫。
顧昭的瞳孔在一瞬間收縮成了最危險的針芒狀!他的帥府周圍,有三百親兵日夜巡邏,可謂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防衛森嚴到了連一隻鳥都難以飛進來的地步。然而,這支箭卻能如此精準地射入他的書房,這說明放箭之人,不僅武藝高超到了一個恐怖的境界,更意味著,對方的情報能力與滲透能力,已經足以無視他的防衛。
這是一種無聲的示威,一種赤裸裸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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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緩走上前,目光落在了那支箭矢之上。箭尾沒有綁著信件,但箭鏃卻死死地釘在了一個位置上——那正是地圖上“陝西”二字的核心。
他伸手拔下羽箭,這才發現,箭身上用絲線纏著一卷極薄的油紙。他緩緩展開油紙,裡麵包裹著的,是一張質地堅韌的白色信紙。
信紙上沒有抬頭,沒有落款,甚至沒有任何客套的言語,隻有一行用濃墨寫就的、蒼勁有力的大字,字跡之間透著一股俾睨天下的霸氣與森然的殺意:
“侯爺,過界了。”
僅僅四個字,卻仿佛有千鈞之重,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而在信紙之下,還壓著一件小小的東西——那是一枚用純鐵打造的令牌,約莫拇指大小,入手冰涼沉重。令牌的正麵雕刻著一種極其奇特的花紋,像是狂風卷集著烈焰,繁複而詭異。
顧昭拿起那枚令牌,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眉頭緊緊地鎖了起來。他可以確定,自己從未見過這種樣式的令牌。這背後代表的,是一個完全超脫於他現有情報體係之外的,神秘而強大的未知勢力。
“侯三!”他沉聲喝道。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書房內,單膝跪地:“主上。”
“去查。”顧昭將那枚鐵製令牌扔了過去,“動用我們所有的力量,包括那些潛伏在錦衣衛和東廠最深處的釘子,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天亮之前,我必須知道這枚令牌的來曆。”
“是!”侯三接過令牌,沒有多問一句,身影便再次融入了黑暗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這一夜,對於顧昭的情報係統而言,是一個不眠之夜。無數的密探被喚醒,無數塵封的檔案被重新翻開。然而,這枚小小的令牌,卻仿佛是一個來自異世界的符號,沒有人認識它,也沒有任何記載。
直到天色將明,一絲曙光從東方透出時,侯三才終於帶著一身疲憊與凝重,再次出現在了顧昭的書房。
“主上,查到了。”他的聲音嘶啞,眼中布滿了血絲,顯然是經曆了一夜的極限運轉,“線索……來自一個快要老死的,前錦衣衛詔獄的老檔案管理員。他已經瘋瘋癲癲,但看到這枚令牌時,卻像是見到了魔鬼,說出了一個名字。”
“什麼名字?”顧昭的心頭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侯三咽了口唾沫,艱難地說道:“西風烈。”
“西風烈?”
“是。這是一個組織的名字。”侯三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在訴說著一個禁忌的傳說,“根據那個老檔案員斷斷續續的描述,在嘉靖年間,曾經有一個幾乎掌控了整個西北九邊軍鎮錢糧命脈的秘密商人組織,他們富可敵國,甚至有能力暗中左右邊將的任免,私下與蒙古、後金的前身女真諸部進行大規模的軍火和糧食交易。這個組織的實力,一度讓當時的朝廷都感到無比忌憚。後來,朝廷似乎是下定決心,動用了雷霆手段,宣稱已經將這個組織徹底‘剿滅’,所有相關的檔案,也都在一場‘意外’的大火中被焚毀了。從那以後,‘西風烈’這個名字,就成了一個禁忌,再也無人提起。”
顧昭的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一個幾十年前,本應被徹底消滅的組織,如今卻死灰複燃,並且將警告信射入了他的帥府。
“這個組織……是誰創立的?”他追問道。
“是一個傳奇的晉商巨擘。”侯三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恐懼,“那老檔案員說,此人手段通天,心狠手辣,是當時整個山西商界的無冕之王。隻不過,他的名字……恰好和喬五爺對外宣稱的、一位早已過世多年的‘先祖’,完全重合。”
“轟!”
一道驚雷在顧昭的腦海中猛然炸響!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瞬間被串聯了起來!
他猛然驚醒,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直衝天靈蓋。他終於明白了!他之前接觸的那個謙卑恭順的喬五爺,以及所謂的“八大蝗”、“八大家”,很可能根本就不是這個龐大地下商業帝國的核心,他們隻不過是推到台前的“白手套”,是這個名為“西風烈”的恐怖組織,用來與世俗世界打交道的表象!
更可怕的是,顧昭想到了他與李自成secrety達成的“糧食換武器”的秘密協議。這件事,他自認為做得天衣無縫,但現在看來,或許從一開始,他的一舉一動,就在這個組織的監視甚至操控之下!
他們為什麼會默認甚至促成這件事?答案不言而喻。他們不希望自己徹底剿滅流寇,更不希望天下太平!因為一個混亂的北方,一個戰火紛飛的邊境,才是他們這些戰爭鬣狗最好的獵場!流寇的存在,是他們向朝廷、向後金、向各路軍閥倒賣軍火和糧食,大發國難財,並以此來控製各方勢力的基礎!
他平定山西,斷了流寇的一條重要根基,這已經觸及了他們的底線。而那支射向“陝西”的箭,則是在警告他,不要再試圖去平定流寇的核心區域,不要再“過界”,否則,等待他的,將是這個隱藏在曆史迷霧中數十年的龐大黑手,最致命的反擊。
真相的冰山一角,終於緩緩浮出水麵。而顧昭知道,他麵對的,將不再是那些看得見的流寇或貪官,而是一個幾乎與這個帝國共生,以吸食其血液為生的,看不見的恐怖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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