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是最為深沉的時刻。顧昭的書房內,燭火早已燃儘,隻有一縷微弱的晨光,透過窗欞的縫隙,艱難地投射進來,恰好照亮了那枚靜靜躺在桌案上的、雕刻著奇特花紋的鐵製令牌。
侯三已經退下,偌大的房間裡,隻剩下顧昭一人。他沒有坐,而是如同雕像一般,長久地佇立在那副巨大的全國地圖前。平定山西的巨大喜悅,在“西風烈”這個名字出現的那一刻,便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仿佛能凍結骨髓的刺骨寒意。
他的目光,不再局限於剛剛被他用雷霆手段肅清的山西一隅,而是緩緩地、一寸寸地掃過整張地圖,從白山黑水的遼東,到黃沙漫天的陝西,再到富庶卻暗流洶湧的江南。腦海中,無數曾經被他忽略的、看似毫無關聯的情報碎片,在“西風烈”這條主線的牽引下,開始以一種驚人的速度,自行連接、重組,最終拚湊出了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隱藏在帝國瘡痍之下的真實圖景。
一個又一個的疑問,如同幽靈般從記憶的深處浮現,並在地圖上找到了它們對應的坐標。
——為什麼盤踞在山西的晉商,總能源源不斷地搞到被朝廷列為最高等級禁運物資的精鐵、火藥、糧食和上等藥材,並且精準地送到任何需要它們的地方去?他看著地圖上的山西,這裡四麵關隘,理論上應該固若金湯,但現在看來,這片土地並非堡壘,而是一個巨大無比的、麵向四方的走私中轉站。
——為什麼遠在遼東的後金,明明地處苦寒,生產力低下,卻總能在關鍵時刻獲得後勤補給,支撐他們發動一次又一次的大規模南侵?他們的鐵器質量為何能迅速提升,甚至開始仿製大明的紅夷大炮?顧昭的視線,從山西向東北劃出一條長長的、橫跨了宣府、大同防線的虛線。他幾乎可以肯定,一條隱秘的、利潤高到足以讓無數邊將提著腦袋去做的“黃金商路”,必然存在。
——為什麼在陝西和河南,那些被官軍一次次打散、擊潰的流寇,總能像野草一樣,春風吹又生,並且屢敗屢起,手中的武器裝備甚至比某些衛所的官軍還要精良?他自己與李自成的那場交易,不過是揭開了這龐大軍火交易網絡的冰山一角。是誰,在持續不斷地為這團即將燃遍天下的烈火,提供著最關鍵的燃料?
——為什麼朝堂之上,關於“開海”與“邊市”的爭論總是懸而未決,總有那麼一股強大的力量,在阻撓著任何可能讓朝廷獲得穩定財源的有效變革?為什麼邊鎮的軍餉總是被層層克扣,逼得兵卒嘩變,而那些負責轉運糧餉的官員和商賈,卻個個富得流油?
所有的答案,所有的線索,最終都如百川歸海一般,指向了同一個幽深而可怕的源頭。
顧昭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一個恐怖至極的猜測,在他腦中逐漸成型,並變得無比清晰。
在這個看似是朱明王朝與揭竿而起的流寇、以及關外虎視眈眈的後金三方角力的棋盤之上,很可能一直存在著第四方的參與者。不,他們甚至不能被稱為“參與者”,他們是……規則的製定者,是混亂的根源,是一個淩駕於戰爭與國家之上的龐大利益集團!
他們就像一隻潛伏在深海中的巨大章魚,它的頭顱或許就隱藏在山西那錯綜複雜的窯洞與票號之中,而它那無數看不見的觸手,卻早已悄無聲息地,一端伸向了大明的朝堂,用金錢腐蝕著帝國的根基;一端伸向了後金的營帳,用物資豢養著帝國的敵人;另一端則伸向了流寇的大軍,用武器和糧食,確保著這場內亂永遠不會輕易平息。
他們同時“資助”著大明、後金和流寇。他們不在乎誰會在這場血腥的搏殺中死去,不在乎誰的江山會化為焦土。他們隻在乎戰爭本身。戰爭,就是他們最好的生意。每一次的刀兵相見,每一次的流血漂櫓,對於他們而言,都隻是一筆筆利潤驚人的交易。他們在用整個天下的苦難,來澆灌自己那早已富可敵國的財富之樹。
而他,顧昭,之所以會收到這封來自“死人”的警告信,並非因為他殺了晉王府的管家,也不是因為他剿滅了山西的流寇。而是因為,他開始試圖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能夠自給自足的經濟閉環!他在永平衛推行屯田,讓軍糧自給;他在山西清查田畝,將土地分給農民,意圖恢複生產;他甚至打算將鹽鐵之利收歸己有,用來充作軍餉!
他所有的這些舉動,都在無形之中,觸動了這個龐大集團的根本利益。因為一個能夠自給自足、秩序井然的區域,是不需要向他們高價購買糧食和武器的。他的所作所為,等於是要硬生生地斬斷這隻巨大章魚,伸向山西的一條重要觸手。
所以,他們警告他——“過界了”。
想通了這一切,顧昭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竄上來,讓他整個人都如同墜入了冰窖。他發現,自己之前在遼東的浴血奮戰,在京師的步步為營,在山西的雷霆一擊,雖然看似戰果輝煌,但從格局上來看,卻始終還停留在“棋盤”之上。他所有的戰鬥,都隻是在與那些看得見的棋子——後金、貪官、流寇——進行搏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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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個“西風烈”,這個隱藏在曆史迷霧之後的晉商核心,卻是站在棋盤之外的、真正的棋手之一。他們冷漠地注視著棋盤上的一切,隨手撥動一兩顆棋子,便能掀起滔天巨浪,左右戰局的走向。
他未來的敵人,又多了一個。而且,這是一個比裝備精良的後金鐵騎、比席卷天下的百萬流寇,更可怕、更隱蔽、也更難對付的敵人。因為你甚至不知道他們的核心是誰,他們的力量有多大,他們的觸手,究竟已經深入到了帝國的哪些角落。
要如何與一個看不見的帝國作戰?
顧昭緩緩睜開眼,眼中的迷茫與震驚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冷靜與堅定。他知道,要真正改變這個天下,要打破這個腐朽的循環,僅僅擁有最強的“兵”,是遠遠不夠的。你還必須擁有最強的“錢”。你必須建立一個比“西風烈”更強大、更高效、更具凝聚力的金融與商業帝國,用自己的規則,去覆蓋他們的規則;用自己的秩序,去取代他們的混亂。
他緩緩走到書桌前,拿起那枚冰冷的鐵製令牌,又拿起那張隻寫著四個字卻重如泰山的信紙,將它們一同放入了一個精致的檀木盒中。
“哢噠”一聲,銅鎖落下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清脆。這仿佛不是鎖上了一個盒子,而是鎖上了一個承諾,一個與那看不見的敵人的,不死不休的契約。
他抬頭,望向窗外。天色已經大亮,新的一天的陽光,正灑在太原城的青磚黛瓦之上,顯得寧靜而祥和。夜空的繁星早已隱去,但顧昭知道,在這片看似平靜的天下之下,已是殺機四伏,暗流洶湧。
他站在窗前,負手而立,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低聲自語。那聲音裡,沒有憤怒,沒有恐懼,隻有一種如同深淵般平靜的決絕:
“過界?在這盤已經爛到根的棋局裡,哪裡還有界限可言。”
“你們想當棋手……那我就把整個棋盤,都變成我的狩獵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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