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河南總兵陳永福被以“通敵叛國”之罪,明正典刑,其人頭懸掛於京師城門之上,所引發的政治餘震,還未完全平息之時。顧昭,這位攪動了朝堂風雲的主角,卻仿佛一個沒事人一般,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另一件,在他看來,遠比整肅一名總兵,更為重要的事情上。
京郊,西山。
這裡曾是皇家園林的禁地,但如今,一片占地廣闊、建築風格與大明傳統園林截然不同的嶄新建築群,拔地而起。沒有飛簷鬥拱的繁複,也沒有雕梁畫棟的華麗。取而代之的,是簡約實用的青磚灰瓦,是寬敞明亮的玻璃窗戶,是一排排規劃得整整齊齊的校舍與工坊。
這裡,便是顧昭傾注了無數財富與心血,親自督造的“西山書院”。今天,是它正式開學的日子。
清晨的陽光,透過薄霧,灑在書院中央那片開闊的廣場上。數百名新生,已經按照不同的班級,列隊站好。他們的臉上,帶著各種各樣複雜的神情——有激動,有好奇,有迷茫,也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自卑與忐忑。
這是一群,被主流社會所拋棄,或者說,從未被主流社會正眼看待過的“特殊”學生。
站在隊列最前方的,是一群女孩子。她們大多麵容姣好,身姿窈窕,但眼神中,卻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滄桑與堅韌。她們,便是顧昭從揚州畫舫上,解救下來的“瘦馬”。曾經,她們的命運,隻是作為一件商品,被權貴們玩弄和丟棄。而如今,她們卻穿著統一的、乾淨整潔的學員服,站在這裡,即將學習算術、財會、管理,甚至是如何操作那精密的紡織機。念雲,就站在這群女孩之中,她望著廣場儘頭那個即將出現的身影,緊緊地握住了拳頭,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期待。
在她們身旁,是一群皮膚黝黑、身體結實,眼神中帶著一絲倔強與仇恨的少年。他們,是鎮北軍陣亡將士的遺孤。顧昭承諾過,要為他們養老送終,而他給他們最好的“撫恤”,便是知識與技能。他們在這裡,將學習識字、格物、軍事理論,未來,他們將成為新軍中最優秀的軍官。
隊列的另一側,則是一些年歲稍長,身著洗得發白的儒衫,臉上帶著幾分落魄與不甘的貧寒士子。他們在科舉的獨木橋上,被擠得頭破血流,幾乎已經對人生失去了希望。是顧昭派人找到了他們,告訴他們,除了“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人生,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而人數最多的,則是一群手腳粗大,身上還帶著機油與木屑味道的年輕人。他們是來自天津各個工坊的優秀工匠子弟,是這個時代,最被士大夫階層看不起的“匠戶”。他們在這裡,將係統地學習數學、物理、化學這些聞所未聞的“格物之學”,他們將成為,支撐起未來大明工業體係的第一代工程師。
這樣一個“不倫不類”的學生群體,自然也需要一個同樣“不拘一格”的教師團隊。
站在主席台一側,等候典禮開始的教師們,同樣是京城士林眼中的“異類”。
須發花白,神情卻依舊矍鑠的,是前登萊巡撫,也是當今大明最頂尖的火炮專家——孫元化。他因兵敗而獲罪,本該鬱鬱而終,卻被顧昭力保下來。如今,他在這裡,不教《四書五經》,隻教“格物”、“數學”與“幾何”,他要將自己畢生的西學知識,毫無保留地,傳授給這些孩子們。
在他身邊,有幾位因直言進諫,而被罷官的失意文臣。他們滿腹經綸,卻不容於朝堂。顧昭給了他們一個講台,讓他們在這裡,教授經史子學,但要求他們,必須摒棄空談,注重實證。
更引人注目的,是幾位金發碧眼,身著東方服飾的歐洲傳教士。他們是顧昭通過澳門的商路,重金聘請而來的。他們將在這裡,教授拉丁文、葡萄牙語等外語,以及最先進的西方地理學與航海知識。
甚至,在教師團隊的角落裡,還站著一個身材乾瘦,眼神銳利如鷹隼的老者。他曾是錦衣衛的一名百戶,最擅長追蹤、審訊與情報分析。如今,他退休了,卻被顧昭請來,開設一門名為“刑偵邏輯學”的特殊課程。
當顧昭的身影,出現在主席台中央時,全場瞬間安靜了下來。
他沒有穿定國侯那身威嚴的蟒袍,也沒有穿儒將們所鐘愛的錦繡長衫。他隻穿了一身與書院教師們相同的、樸素的藍色直綴,顯得格外的平易近人。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台下那一張張年輕而又充滿渴望的臉龐。他沒有拿出任何講稿,隻是用一種平靜,卻又充滿了力量的聲音,開始了他的開學演說。而這場演說,注定將像一顆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在整個大明的思想界,掀起滔天的波瀾。
“今天,是西山書院開學的第一天。我知道,你們中的很多人,來到這裡,心裡是忐忑的,是迷茫的。你們不知道,等待你們的,將會是什麼。”
“所以,在講大道理之前,我想先告訴你們,西山書院,不想教給你們什麼。我們不想教給你們,如何去寫一手花團錦簇的八股文;不想教給你們,如何去阿諛奉承,鑽營官場;更不想教給你們,那些讓你們俯首帖耳,安於現狀的所謂‘聖人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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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台下便響起了一片壓抑的驚呼。尤其是那些落魄士子,更是麵麵相覷,以為自己聽錯了。不教聖人之言,那還叫書院嗎?
顧昭微微一笑,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充滿了顛覆性的力量。
“我希望你們,在西山書院,學會的第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懷疑!”
“懷疑?”台下的學生們,徹底被這兩個字,震懾住了。
“沒錯,就是懷疑!”顧昭的聲音,如同洪鐘大呂,在每個人的耳邊回響,“書本上寫的東西,孔子說的話,朱熹做的注,那都是他們,在他們那個時代,根據他們的所見所聞,總結出來的經驗!這些經驗,很寶貴,值得我們去學習,去借鑒。但它們,不是,也永遠不可能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不可動搖的絕對真理!”
“我希望你們,在讀任何一本書,聽到任何一種觀點的時候,都能在心裡,先打上一個問號!他說的,是真的嗎?他為什麼會這麼說?有沒有另外一種可能?如果換做是我,我會怎麼看?”
“懷疑一切,然後,用你們自己的腳,去丈量土地;用你們自己的手,去操作機器;用你們自己的眼睛,去看,去聽,去感受!最終,去尋找屬於你們自己的答案!這,就是我所說的‘格物致知’!這,就是西山書院,要教給你們的第一課!”
念雲站在隊列中,聽得熱血沸騰,眼眶中,不自覺地,已經噙滿了淚水。懷疑!這兩個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她過去十幾年,那灰暗卑微的人生。是啊,為什麼女子,就天生要被當做玩物?為什麼她們的命運,就要被男人所主宰?這些所謂的“規矩”,難道就是不可動搖的真理嗎?
那名陣亡將士的遺孤,那個眼神中充滿仇恨的少年,也緊緊地攥住了拳頭。他過去隻知道報仇,隻知道殺光那些流寇。但現在,他開始思考,為什麼會有流寇?為什麼朝廷的大軍,總是打不贏他們?這些問題的答案,書本上,有嗎?
顧昭看著台下學生們臉上,那從震驚,到迷茫,再到若有所思的神情變化,他知道,思想的種子,已經開始播下了。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
“我要教給你們的第二件事,叫做‘實學為本’!”
“我們大明的讀書人,總喜歡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可什麼是真正的讀書?是躲在書齋裡,搖頭晃腦地背誦幾句‘子曰詩雲’,然後寫幾首風花雪月的詩詞,就是讀書嗎?不!那不是讀書,那是自欺欺人!”
“在我看來,讀萬卷書,永遠不如行萬裡路!一個能設計出一門射得更遠、打得更準的好炮的工匠;一個能丈量出精準的土地,讓朝廷稅賦不再流失的賬房;一個能培育出更高產的稻種,讓天下百姓不再挨餓的農夫!他們,對這個國家的貢獻,遠比一個隻會空談誤國,寫酸腐文章的科舉狀元,要大得多!我西山書院,就是要培養能做事,會做事,能真正為這個國家,為天下百姓,做出實際貢獻的人!”
這番話,更是如同驚雷,直接炸響在了那些工匠子弟的心中。他們第一次聽到,有人將他們這些“下九流”的“匠戶”,與高高在上的“狀元公”,相提並論,甚至,還認為他們更有用!一股前所未有的自豪感與使命感,從他們的心底,油然而生!
最後,顧昭走到了主席台的一側。兩名士兵,合力展開了一副,足有兩丈高的、巨大的布幔。
布幔之上,繪製的,是一副,前所未有的、震撼人心的——世界地圖!
在這張地圖上,大明的疆土,雖然依舊遼闊,但卻不再是世界的中心。在它的東方,是廣袤無垠的太平洋;在它的西方,是無數的國家與部落;而在那更遙遠的海洋的另一邊,還存在著歐洲、非洲、美洲……那些完全陌生的、巨大的陸地!
“同學們,請看!”顧昭用指揮杆,重重地點在了地圖上,“這是我們腳下的這個世界!它很大,大到超乎我們所有人的想象!我們大明,隻是這萬千世界中的一員,我們不是世界的中心,也從來都不是!”
“在我們看不起那些蠻夷的時候,在海洋的另一端,有一群被我們稱為‘佛郎機人’的泰西之國,他們正在建造著比我們更堅固的戰船,製造著比我們更犀利的火炮!他們正在探索著這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將他們的商品,和他們的軍隊,帶到世界各地!如果我們,還繼續沉醉在‘天朝上國’的美夢裡,固步自封,不願睜開眼睛,看一看這個世界。那麼,總有一天,我們將會被,遠遠地,甩在後麵!到那時,等待我們的,便是國破家亡!”
“開眼看世界!這,就是我要教給你們的最後一課!我希望,從西山書院走出去的每一個人,都能擁有一個廣闊的胸襟,一顆包容的心,和一雙,能夠看清整個世界的眼睛!”
顧昭的演講結束了。整個廣場,鴉雀無聲。
片刻的沉寂之後,不知是誰,第一個帶頭鼓起了掌。緊接著,掌聲,如同山呼海嘯一般,響徹了整個西山!所有的學生,都在用儘全力地鼓掌,他們的臉上,洋溢著一種,被新思想徹底點燃的、狂熱的光芒!
然而,在廣場的角落裡,幾位被邀請來觀禮的、京城名士,卻是麵色鐵青,渾身發抖。
“離經叛道!這……這簡直是離經叛道!”一名老翰林,氣得胡子都在顫抖,“懷疑聖人?工匠比狀元重要?我大明不是世界中心?他這是要……他這是要刨斷我儒家兩千年的道統啊!”
這場在西山書院,看似普通的開學演說,其內容,很快便如同插上了翅膀一般,傳遍了整個京城。
一場遠比朝堂鬥爭,更為深刻,也更為持久的思想戰爭的序幕,就此,被顧昭親手,徹底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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