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顧昭的第一回合辯論,是從理論的製高點,解構了“祖製”的神聖性;那麼,孫元化所呈上的三筆冰冷賬目,則是用最無可辯駁的殘酷現實,將“義利之辨”這個儒家最後的道德壁壘,給衝擊得支離破碎。
整個西山書院的大講堂內,死一般的寂靜。
空氣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呼吸都為之停滯。高台之上,以錢謙益、黃道周為首的一眾大儒,個個麵如死灰,眼神渙散。他們窮儘一生所構建的、那個由道德、文章、義理所組成的華美世界,在孫元化那三塊黑板上,一串串血淋淋的數字麵前,被證明是何等的不堪一擊、何等的蒼白無力。
他們引以為傲的聖賢之言,既不能讓邊關的士兵吃飽,也無法堵住黃河的決口,更無法充盈空虛見底的國庫。這種巨大的落差,所帶來的,不僅僅是辯論的失敗,更是對其畢生信仰的毀滅性打擊。
而台下,數千名聽眾,無論是官員、士紳還是學生,都仍舊沉浸在方才那三筆“血淚賬”所帶來的巨大震撼之中,久久無法自拔。他們中的許多人,第一次開始真正地、嚴肅地去思考一個問題:自己苦讀多年的聖賢書,除了能夠作為博取功名的敲門磚之外,對於這個千瘡百孔的帝國,究竟,還有何用?
就在這氣氛凝重到了極點的時刻,顧昭,終於緩緩地,從他的座位上站了起來。
他沒有走向那三塊寫滿了數字、象征著“實學派”赫赫戰功的黑板,而是走到了高台的正中央,目光平靜地環視全場,最終,落在了對麵那群失魂落魄的大儒身上。
所有人都以為,他會發表一番慷慨激昂的、宣告勝利的演說,甚至,會對這些曾經對他口誅筆伐的腐儒們,進行一番毫不留情的嘲諷。
然而,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卻再一次,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今日之辯,”顧昭的聲音並不高,但在極致的安靜中,卻如同洪鐘大呂,清晰地傳入了每一個人的耳中,“在我看來,無有對錯,隻關乎存亡。”
他向著錢謙益等人,微微頷首,語氣中,竟帶著一絲難得的尊重。
“錢公、黃公諸位大人,憂心道統,痛陳國是,其心可憫,其情可嘉。儒學,自董子‘罷黜百家’,至程朱集大成,傳承千年,教化人心,使我華夏之民,知廉恥,明禮義,懂孝悌,分尊卑。此乃修身、齊家、治國之根本,是維係我華夏文明,延綿不絕之魂魄。此等修身之學,不可廢!”
這番話,讓錢謙益等人,渾身一震,抬起了渾濁的眼眸,難以置信地看著顧昭。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在取得了壓倒性優勢之後,顧昭非但沒有乘勝追擊,反而首先肯定了儒學的價值。
台下的國子監學生們,臉上的敵意,也在這一刻,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而困惑的神情。
然而,顧昭的下一句話,卻如同鋒利的手術刀,切開了問題的核心。
“但,”他加重了語氣,目光變得銳利起來,“魂魄雖重,肉身亦不可缺!一個頂天立地之人,既要有高尚的靈魂,也要有一副強壯的、能夠抵禦風雨、能夠開創事業的體魄!西山書院所授之學,是格物致知,是經世濟用,是讓我們的工匠,能夠造出更鋒利的兵器,更堅固的城池;是讓我們的農人,能夠用更少的人力,種出更多的糧食;是讓我們的商人,能夠將大明的貨物,行銷於四海;是讓我們的朝廷,能夠有足夠的錢糧,去養兵、去賑災、去興修水利!此等強國之術,不可無!”
他的聲音,在整個講堂中回蕩,振聾發聵!
“魂體相合,方為健全之人;儒學與實學並舉,方為強盛之國!”
他沒有否定任何一方,而是將兩者,提升到了一個全新的、辯證統一的高度!
緊接著,顧昭正式拋出了他為這個帝國,所精心設計的,未來數百年的思想綱領——一個新時代的“道統”。
“故而,我以為,我大明未來之路,當以儒家綱常倫理,以為立國之‘體’!忠君、愛國、孝親、尊師,此乃我華夏子民為人處世之根本,萬世不可動搖!以此為體,則社會安定,人心有向,國之根基,方能穩固!”
“然則,在此‘體’之上,我等更當以格物、算學、工商、軍事等經世致用之實學,以為強國之‘用’!以此為用,則國庫充盈,軍力強盛,百姓富足,外敵不敢欺!體用結合,魂肉相生,方是我大明,破局求存,再造乾坤之唯一正道!”
“中學為體,實學為用!”
這八個字,如同八道驚雷,在所有人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它就像一扇窗,瞬間捅破了那層困擾了無數讀書人,“義理”與“現實”之間不可調和的窗戶紙!它沒有粗暴地否定過去,而是巧妙地將傳統與現實,進行了一次完美的融合,為這個古老的帝國,指明了一條看起來無比光明、也無比現實的道路!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為這番高論而心神激蕩之時,顧昭,卻做出了一個讓全場,包括二樓紗簾後的崇禎皇帝,都心臟為之一縮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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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宣布自己勝利,也沒有要求皇帝下旨推行他的“體用之學”。
他隻是緩緩地,轉過身,麵對著二樓那片青色的紗簾,撩起衣袍,單膝跪地,行了一個標準的臣子之禮。
然後,他抬起頭,用一種前所未有、清澈而又逼人的目光,穿透了那層薄薄的紗簾,仿佛直視著天子的雙眼,用一種響徹雲霄的聲音,朗聲問道:
“臣,顧昭,鬥膽,請問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