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將白日裡那場驚天動地的火力演習所帶來的喧囂與震撼,緩緩地、溫柔地吞噬。天津鎮國公府的書房之內,燭火明亮而安靜,跳動的火焰在顧昭深邃的眼眸中投下兩點微光,映照出他此刻平靜表麵下,那如同深海般波瀾暗湧的心境。
白日裡,“鎮海號”的怒吼言猶在耳,那被後膛線膛炮精準命中後、瞬間化為漫天碎屑的靶船,以及各國使臣那混合著驚駭、敬畏與貪婪的複雜眼神,都隻不過是他一手導演的宏大戲劇中的一幕。真正的棋局,從來不在看得見的炮火之間,而在人心與權力的幽微之處。崇禎的那杯“壯行酒”,名為恩典,實為枷鎖,名為信任,實為放逐。他與那位坐在龍椅上的、既多疑又渴望中興的皇帝,已經完成了一場心照不宣的告彆,一場以帝國未來為賭注的、假麵舞會般的告彆。
他即將遠航,去往那片被西班牙人盤踞,浸透了同胞血淚的南海島嶼。這既是皇帝為他設下的“調虎離山”之計,也是他自己早已規劃好的、將大明這艘巨輪徹底拖入全球牌局的必然一步。京師的暗流已經被他暫時攪動並引導向他所期望的方向,“最高國務委員會”這個史無前例的影子內閣已然成型,它如同一台精密的機器,會在他離開之後,繼續按照他設定好的程序,維護著新政的運轉,並與皇權進行著無聲的博弈。
萬事俱備,隻待啟航。
然而,在這臨行前的最後一夜,顧昭卻推開了所有繁雜的軍務和政務,他還有幾件必須親自處理的私事。他首先想到的,不是那些手握重兵的將軍,也不是那些執掌財政的重臣,而是京郊西山,那一片寄托著他最初也最純粹理想的地方。
西山書院。
當顧昭的馬車在夜色中抵達時,這裡依舊燈火通明。朗朗的讀書聲與激烈的辯論聲,從一間間窗明幾淨的教室裡傳出,與京城那些暮氣沉沉的傳統書院形成了鮮明對比。這些即將畢業的第一批學生,是他在這個時代播下的、最珍貴的一批種子,是他所有改革得以延續的人心根基。
他沒有驚動任何人,徑直走進了那間他曾親自授課的大講堂。學生們見到這位傳說中的創立者、帝國的鎮國公突然駕臨,先是震驚,隨即爆發出無比熱烈的歡呼。
“今日,是為師給你們上的最後一課。”顧昭站在講台上,目光緩緩掃過一張張朝氣蓬勃、充滿了求知欲的年輕臉龐,聲音溫和卻充滿了力量,“但今天,我不講課本,我給你們一個時辰,自由提問。天文地理,國家大事,人生困惑,皆無不可。”
這番話,瞬間點燃了學生們的熱情。短暫的沉寂後,一隻隻手臂爭先恐後地舉了起來。
“山長!”一名麵容黝黑、筋骨強健的少年站了起來,他正是那位在京畿會戰中陣亡的鎮北軍什長的遺孤,如今已是講武堂成績最優異的畢業生,即將被分配到第一軍團擔任見習軍官。他的眼中閃爍著火焰:“學生想問,我大明如今已擁有‘鎮海’神舟,海軍天下無敵,為何不效仿前朝大元,以雷霆之勢,席卷四海,將所有土地儘歸王化?而是要推行那耗時費力的貿易之策?”
這個問題極具代表性,充滿了年輕人特有的、對強大武力的迷信和擴張的熱血。
顧昭微微頷首,對此問深感欣慰,他要的就是這種敢於思考的頭腦,而非唯唯諾諾的腐儒。“問得好。”他朗聲回答,“武力,可以讓你摧毀一個舊世界,但無法讓你建立一個新世界。大元鐵騎雖強,所過之處,文明儘成廢墟,其國祚不過百年。為何?因其隻知征服,不懂經營。貿易,看似緩慢,卻是涓滴入海的融合。它輸出的不僅是瓷器與絲綢,更是我們的文字、度量衡、律法,乃至思想。當全世界都用著我們的商品,遵循著我們的規則,習慣於我們的文明時,他們的土地,縱使不插上我大明的龍旗,也與我大明王化之地,又有何異?記住,最高明的征服,是讓被征服者,心甘情願地成為我們的一部分。這,便是‘文化’的力量,它比任何艦炮都更持久,也更強大。”
這番話,如同推開了一扇窗,讓在場的學生們看到了一個遠比“開疆拓土”更為宏大和複雜的圖景。
緊接著,一名身穿得體布裙,氣質沉靜嫻雅的女子站了起來。她正是當年顧昭在揚州解救的“瘦馬”之一,憑借著在算學上的驚人天賦,如今已是皇家銀行預備錄用的高級會計。她的聲音清脆而自信:“山長,您在西山論道時,提出‘儒學與實學並舉’。但學生在學習《經濟學原理》顧昭口述,由西山書院學者整理的教材)時,發現其中許多觀點,如‘市場由無形之手調控’、‘追求個人利益可促進社會整體繁榮’等,似乎與儒家‘重義輕利’、‘存天理,滅人欲’的教化根本相悖。請問山長,當‘利’與‘義’真正衝突時,我等又該如何取舍?”
這個問題,直指新舊思想體係最核心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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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昭的目光中充滿了讚許:“這位同學,你已經觸及到了問題的本質。儒家的‘義’,更多的是一種道德律令,它規範的是‘人心’。而經濟學的‘利’,是一種客觀規律,它驅動的是‘人性’。我們不能強求每個人都成為舍生取義的聖人,但我們可以用製度和法律,去引導每個人追逐‘利’的‘人性’,最終彙聚成對國家和民族有益的洪流。比如,朝廷規定,凡是投資於鐵路、造船等興國之業的商人,可減免其部分稅賦。這便是用‘利’來引導他們去行‘義’舉。所以,‘義’與‘利’並非水火不容。真正的為政者,要做的不是空喊道德口號去壓製人性,而是要建立一個公正的規則,讓每一個追逐私利的人,最終都能在客觀上,為這個國家貢獻一份力量。這,就是製度的力量。”
這場彆開生麵的“最後一課”,持續了整整一個時辰。學生們的問題,從“地球為何是圓的”到“如何看待藩王出海”,五花八門,卻無一不閃爍著獨立思考和開明思想的光芒。他們是顧昭親手培育的新一代,是這個古老帝國在經曆了血與火的洗禮後,所煥發出的最寶貴的新生力量。
告彆了依依不舍的學生們,顧昭返回公爵府時,夜已深沉。
書房內,侯三早已等候多時,他正在做著最後的、關於京城各方勢力動向的彙報。所有的事情都按照預定的計劃在進行,“最高國務委員會”已經開始秘密運轉,東廠與勳貴的爭鬥也成功轉移了朝堂的視線。
“……公爺,一切都已安排妥當。”侯三彙報完畢,卻沒有立刻退下,麵上帶著一絲猶豫。他從懷中,極為珍重地取出了一個小巧的紫檀木盒子,雙手遞上。
“公爺,”他的聲音壓得很低,“這是呂宋那邊,隨著最後一份軍報,用海軍的‘八百裡加急’快船單獨送回來的私人物品。是……是念雲姑娘托人帶給您的。”
“念雲?”顧昭微微一怔。那個在呂宋初露鋒芒,又被他破格任命為東印度公司大班首席秘書的奇特女子。他接過盒子,入手微沉,帶著一絲從遙遠的熱帶海洋傳來的溫潤氣息。
“她有說什麼嗎?”顧昭問道。
“沒有,”侯三搖了搖頭,“送信的海軍軍官隻說,念雲姑娘讓他務必在您啟航前,親手交到您手上,並說,您看了便會明白。”
顧昭揮了揮手,示意侯三退下。書房內,隻剩下他一人。
月光如水,透過窗欞,灑在紫檀木盒那細膩的紋理上,泛起一層柔和的光暈。顧昭的心中,竟泛起了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變的漣漪。他緩緩打開盒蓋。
盒子裡麵,鋪著一層柔軟的明黃色絲綢。絲綢之上,靜靜地躺著一枚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