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灣的晨霧如同牛乳般濃鬱,帶著鹹澀而濕冷的氣息,無聲地包裹著匍匐在海岸線上的龐大艦隊。當第一縷金色的陽光刺破雲翳,為這片灰白的世界塗抹上壯麗的油彩時,天津港口早已在一種壓抑的沸騰中蘇醒過來。
碼頭上,人頭攢動,旗幡林立。從天津衛的地方官員、士紳商賈,到來自順天府乃至京師各部的代表,無不伸長了脖頸,將混雜著敬畏、好奇與揣度的目光,投向那靜靜停泊在港灣中央的龐然大物——“鎮海號”鐵甲艦。它那由無數塊巨大熟鐵板鉚接而成的艦身,在晨光下反射著冷硬而殘酷的金屬光澤,猶如一頭蟄伏於深淵的鋼鐵巨獸,沉默地審視著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大明土地。在它身後,一支由數十艘大小艦船組成的龐大艦隊,如同眾星拱月般,構成了一幅足以讓任何敵人望而生畏的畫卷。
然而,這畫卷的中心,那位一手締造了這支無敵艦隊、蕩平南洋、開疆拓土,被譽為“大明擎天柱”的定國公顧昭,卻遲遲沒有露麵。他的旗艦就像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拒絕了所有試圖靠近的舢板,隻安靜地升起了一麵代表“艦隊休整,謝絕登船”的旗語。
這種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極具分量的語言。它讓碼頭上原本熱烈的氣氛,漸漸蒙上了一層詭異的陰影。官員們臉上的笑容僵硬了,竊竊私語聲在人群中蔓延,所有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彙聚到了碼頭最前方,那個身著大紅蟒袍、麵容白淨、神情陰鷙的太監身上。
他便是當今東廠提督,王德化,崇禎皇帝最為信賴的心腹內臣之一。此刻,他的耐心正隨著海風一點點被消磨殆儘。皇帝命他星夜兼程趕來,名為“迎接與嘉獎”,實則為“監視與催促”,務必要在第一時間將這位功高蓋世的國公“請”回京師。可如今,他這位代天巡視的“天使”,竟被晾在了這冰冷的碼頭上,連對方的船都上不去。
就在王德化幾乎要按捺不住怒火,準備擺出欽差威儀之時,一聲悠揚的汽笛長鳴劃破了港口的寧靜。隻見“鎮海號”的側舷緩緩放下一架精巧的舷梯,一名身著筆挺深藍色海軍軍官服的年輕將領,正引著一隊護衛,乘著一艘小型蒸汽艇,破開波浪,向碼頭疾馳而來。
“末將海軍參謀長,宋應星,奉國公之命,恭請天使大人上艦宣旨!”
王德化的臉色這才由陰轉晴,他矜持地點了點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蟒袍,在那群官員豔羨又複雜的目光中,在一眾東廠番子的簇擁下,登上了那艘噴吐著白汽、無需人力的“奇技淫巧之舟”。當他真正站上“鎮海號”那寬闊而堅實的甲板,撫摸著那冰冷厚重的鐵甲,看到那一門門足以摧城拔寨的巨大炮管時,即便是見慣了皇家威儀的他,眼底深處也不禁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震撼與忌憚。
顧昭早已在船樓的會客廳等候。他身著一身常服,並未穿戴國公的朝服或甲胄,看上去更像一個儒雅的學者,而非百戰的統帥。他神色平靜,雙眸深邃如海,仿佛已經洞悉了來者的一切意圖。
“臣,顧昭,恭迎天使,不知聖躬安否?”顧昭起身,行了一個標準的臣子之禮,不卑不亢。
“咱家見過定國公。”王德化尖細的嗓音帶著一絲刻意的熱情,“國公爺一路風塵,平定南洋,為我大明開疆萬裡,聖上在宮中是日夜期盼,茶飯不香啊!這不,特意命咱家帶著聖上的嘉獎,前來迎接國公爺早日還朝,與陛下一敘君臣之誼。”
說著,他便展開了那卷燦黃的聖旨,用一種抑揚頓挫的語調,宣讀了崇禎皇帝對顧昭的溢美之詞。那聖旨文采斐然,褒獎之語無以複加,將顧昭比作漢之衛霍,唐之李靖,其恩寵之隆,幾乎達到了人臣的頂點。
宣讀完畢,王德化笑吟吟地將聖旨遞到顧昭手中,語氣愈發親切:“國公爺,這便隨咱家動身吧。陛下說了,紫禁城裡已經為您備下了慶功宴,太子殿下和幾位閣老也都在宮中翹首以盼,盼望能早日一睹國公爺的英姿呢!”
這番話,既是催促,也是試探,更是陽謀。將皇帝的思念、太子的盼望儘數搬出,若是顧昭稍有推辭,便可能落下一個“驕縱無君”的口實。
然而,顧昭隻是恭敬地接過聖旨,再次叩首謝恩,隨即緩緩開口,其聲調平穩,卻字字清晰:“勞煩天使回複陛下,臣亦是歸心似箭,恨不能立刻飛入京中,麵呈聖聽。然艦隊自南洋萬裡遠航,大小艦船曆經風浪,多有損傷;將士們水土不服,疲敝不堪,急需靠岸休整。尤其是這‘鎮海號’,乃國之重器,其諸多軍械亦需仔細保養,萬不敢帶病入京,麵見聖上。還請陛下寬限數日,待臣整頓完畢,必當第一時間入京請罪。”
王德化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他預想過許多種可能,卻唯獨沒料到顧昭會用這樣一個冠冕堂皇卻又無法反駁的理由,公然“拖延”。他眯起眼睛,細細打量著顧昭的臉,試圖從上麵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心虛或者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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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失望了。顧昭的表情坦然至極,仿佛他所說的一切,都是最合情合理的安排。
王德化碰了個軟釘子,心中縱有萬般揣測,也隻能悻悻而歸,將顧昭的原話一字不漏地傳回紫禁城。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則讓所有關注著天津港的人,都徹底陷入了迷霧之中。
就在王德化離開的第二天,顧昭下達了一係列讓所有人都看不懂的命令。
反常舉動之一:卸甲!
在天津港所有官員、番子、探子那驚愕的目光注視下,數台巨大的起重機被架設在“鎮海號”的甲板上,伴隨著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和工人們的號子聲,那幾門象征著大明海軍最高武力的三十六磅主炮,被一寸寸地從炮座上拆卸下來,小心翼翼地吊裝到巨大的平板駁船上。緊接著,一群最頂級的技師湧入了“鎮海號”的船艙深處,開始對那顆為這艘鋼鐵巨獸提供澎湃動力的心臟——核心蒸汽機組,進行更為複雜和精密的拆解。
這些被拆卸下來的“利爪”與“心臟”,並未被藏匿,而是被大張旗鼓地運往了天津城外的軍械總局,名義是進行“全麵的保養與技術升級”。
這個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第一時間飛入了紫禁城。
“卸了炮?還拆了蒸汽機?”
乾清宮內,崇禎皇帝朱由檢放下手中的朱筆,臉上露出了極度困惑的神情。他反複看著東廠遞上來的密報,每一個字都認識,但組合在一起,卻讓他感到匪夷所思。顧昭的“鎮海號”,那是他威震四海的依仗,是他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劍。如今,他竟然親手將這把劍的劍鋒磨平,將劍柄拆散?
“陛下,奴婢以為,定國公此舉,或許是在向您……表露忠心。”王德化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揣摩著聖意,“他這是在自剪羽翼,告訴您他絕無不臣之心,即便是回京,也是以一個純臣的身份,而非手握重兵的權臣。”
崇禎皇帝摩挲著密報的邊緣,陷入了沉思。王德化的話不無道理,這確實是一種解釋。顧昭的行為,像極了一場精心設計的政治表演,一場旨在消除君王疑慮的“苦肉計”。這讓崇禎心中那根因為顧昭艦隊歸來而繃緊的弦,稍稍鬆動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