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將整個天津衛籠罩在一片深沉的靜謐之中。白日裡那沸反盈天的港口,此刻也已陷入沉睡,隻有幾盞孤零零的馬燈在碼頭上搖曳,將巡邏衛兵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遠方京師方向那片被無數燈火映亮的天際,那裡,正有一張無形的大網,因為顧昭在天津港的種種反常舉動而時而收緊,時而鬆弛,充滿了難以預測的變數。
在這片令人窒息的寧靜之下,位於天津城內的臨時鎮國公府,一間密室的燭火,卻燒得異常明亮。
顧昭端坐於太師椅上,手指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桌麵,發出沉悶的“篤、篤”聲。他麵前的炭盆裡,紅色的炭火正無聲地舔舐著空氣,讓這間完全由青石砌成的密室,多了一絲暖意。然而,這份暖意,卻絲毫無法驅散空氣中那股仿佛從九幽地府滲透出來的冰冷與肅殺。
在他的對麵,一個身形精悍、麵容飽經風霜的男子,正以一種最為謙卑的姿態,單膝跪在地上。他便是當初在南京,那個奉袁崇煥之命前來刺殺,最終卻被顧昭的理想與格局所折服,得以活命的東江舊部首領,程武。
此刻的程武,眼中早已沒有了當初的迷茫與死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狂熱的忠誠和深不見底的悲慟。他雙手高高舉過頭頂,捧著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條形物件。
“公爺,屬下幸不辱命,終於將督師的遺物,親手帶到了您的麵前。”他的聲音沙啞,仿佛每一個字都浸透了血與火。
顧昭的目光從程武那張堅毅的臉上移開,落在了那個包裹上。他沒有立刻去接,隻是靜靜地看著,眼神深邃得如同這窗外的夜。他知道,一旦解開這層油布,展現在他麵前的,將不僅僅是一位末路英雄的遺言,更可能是整個大明王朝最深、最黑暗的秘密。
終於,他緩緩伸出手,動作輕柔而鄭重地接過了那個包裹。油布解開,露出的並非是什麼金銀玉器,而是一卷用囚衣布料縫製而成的布卷。布卷已經因為血跡的浸透而變得僵硬,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暗褐色。即便隔著一段距離,顧昭似乎也能聞到那股早已乾涸,卻依舊刺鼻的血腥味。
這就是袁崇煥的“遺折”。一份並非寫給君王,而是寫給一位他既視為對手,又引為知己,最終將所有希望寄托其身的後來者的血書。
顧昭緩緩展開布卷,昏黃的燭光下,一行行以指為筆、以血為墨寫成的字跡,如同扭曲的蚯蚓,帶著無儘的悲愴、不甘與決絕,狠狠地撞入他的眼簾。
字跡潦草而淩亂,可以想見書寫者在獄中是何等的絕望與痛苦。
“顧賢弟親啟:兄袁崇煥,獄中絕筆。天日昭昭,然不見我心;皇恩浩蕩,然不容我身。一生自負,欲五年平遼,匡扶社稷,然終究不過是癡人說夢,畫餅充饑。今身陷囹圄,死期將至,回望此生,過大於功,錯愕良多……”
開篇的文字,便充滿了英雄末路的蒼涼。顧昭仿佛能看到那個曾經在寧遠城頭慷慨激昂,發誓“掉皮掉肉不掉魂”的鐵血督師,此刻正蜷縮在陰暗潮濕的天牢一角,用自己最後一滴心頭熱血,寫下這穿透時空的囑托。
“……兄之過,在於剛愎自用,識人不明,總以為一片丹心可昭日月,卻不知人心之詭,遠甚於遼東之寒冰。然,縱使我罪該萬死,亦不得不為賢弟痛陳此中之弊!朝堂之上,黨同伐異,以清流之名,行傾軋之實,國事在彼輩眼中,不過是攻訐同僚之籌碼;文官掣肘,視武人為鷹犬,平日欺之、辱之、防之,戰時則驅之、迫之、棄之,不使餓死於沙場,便使冤死於詔獄!此其一也!”
看到這裡,顧昭的呼吸微微一滯。袁崇煥的血淚控訴,字字句句都敲打在他心上,這何嘗不是他正在麵臨和試圖改變的困局?
血書繼續向下。
“……其二,亦是最要者:君心難測,天威如獄!聖上非昏聵之主,然其性多疑,其情易變。寵你之時,可為你披甲執銳;疑你之日,便可賜你淩遲之刑!吾以平台召對之榮,換來今日寸磔之辱,便是明證。故而,兄以一死,為賢弟換一警示:吾以忠死,爾必以智活!切記,切記!不可恃寵而驕,不可儘信君言。若欲救此沉屙之國,必先破此腐朽之局,萬不可為‘忠君’二字所縛,更不可為‘名教’綱常所困!跳出這棋盤,方能成為真正的執棋之人!”
這幾句話,如同驚雷在顧昭的腦海中炸響。他沒想到,袁崇煥在臨死之前,其思想竟能達到如此“大逆不道”的境地!這已經不是一個臣子的勸誡,而是一個先行者用生命踏出來的血路警示。他警告顧昭,不要重蹈他的覆轍,不要被傳統的君臣倫理所束縛,要敢於打破規則,甚至……挑戰規則。
顧昭拿著血書的手,不禁微微顫抖起來。這份信任,太重了。
血書的最後,是幾幅潦草卻精準的地圖,標注著袁崇煥在關外多年苦心經營的幾處秘密糧倉、軍械庫以及一些舊部將領的聯絡方式。這是他留給顧昭的最後一份遺產,是他為那個“五年平遼”的夢想,所準備的最後家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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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乃兄畢生心血,今儘付於賢弟。望賢弟能善用之,成兄未竟之誌,救萬民於水火。如此,兄雖死於刀斧之下,亦可含笑九泉矣……絕筆。”
最後一個字落下,仿佛耗儘了袁崇煥最後的氣力。
密室中,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燭火在“劈啪”作響,將顧昭臉上那變幻不定的神情,映照得格外清晰。
良久,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將那份沉重如山的血書小心翼翼地卷起,放在桌上。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對著那卷血書,深深地、鄭重地,拜了三拜。
“督師,顧昭,受教了。”
這一拜,是敬他寧死不屈的風骨。二拜,是感他推心置腹的信任。三拜,是承他扭轉乾坤的遺誌。
禮畢,程武才抬起頭,眼中已是淚光閃爍。他重重地叩首在地,聲音哽咽:“公爺,督師之死,非戰之罪,實乃被奸人所害!我等東江舊部,雖人微力薄,卻也查到了一些蛛絲馬跡。京中,有一股無比強大的神秘勢力,正視您為眼中釘,肉中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