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戰的捷報,通過電報係統,第一時間從天津傳到了山西前線顧昭的大帳之中。
當王五興奮地念完侯三那封充滿了揚眉吐氣之情的電報,詳細描述了京城那場驚心動魄的金融攻防戰之後,整個大帳內的氣氛,都為之一鬆。
從經濟突襲,到糧食戰爭,再到金融絞殺,他們與那個名為“西風烈”的龐然大物,進行了三個回合的慘烈搏殺。雖然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但最終的結果,是他們以三戰全勝的姿態,暫時扼住了這頭巨獸的咽喉。
然而,作為主帥的顧昭,臉上卻沒有流露出絲毫的喜悅。
他的目光,落在書案上另外一份剛剛由京城八百裡加急送抵的、帶著皇家火漆印的密信上。那明黃色的綢緞和猩紅的火漆,在跳動的燭光下,顯得格外沉重,仿佛承載的不是皇帝的嘉獎,而是一座無形的大山。
他有一種預感,這場與晉商的戰爭,最凶險的敵人,從來都不是白明禮和他身後那個龐大的商業帝國。
“你們都先下去吧。”顧昭揮了揮手,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待王五等人躬身退下,偌大的帥帳內,便隻剩下顧昭一人,以及那在燭火下搖曳的、孤單的身影。
他伸出手,用小刀小心翼翼地挑開火漆,展開了那份來自紫禁城、來自大明帝國最高統治者的“親筆信”。
信是用上好的澄心堂紙書寫,字跡瘦勁有力,帶著一種獨屬於帝王的威嚴與峭拔,正是崇禎皇帝朱由檢的筆跡。
信的開篇,充滿了帝王對功臣的溫情與嘉獎。
“鎮國公顧昭愛卿:覽汝奏章,知卿至山西,旬月之間,便平抑糧價,安撫地方,使百萬生民免於饑饉之苦,朕心甚慰……”
崇禎在信中,毫不吝嗇地對顧昭在山西的所作所為大加讚賞,稱其為“國之柱石,民之乾城”,並表示已經下旨,對山西巡撫及一乾地方官員在糧食危機中的“失察”之罪,予以嚴厲申斥。
這一字一句,都寫得情真意切,充滿了對顧昭的信任與支持,仿佛他們依舊是那對在大明這艘即將沉沒的破船上,彼此扶持、力挽狂瀾的最佳搭檔。
若是一個普通的臣子,讀到這裡,恐怕早已感激涕零,恨不得立刻為皇帝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顧昭的眼神卻依舊平靜如水,他繼續往下讀。
信的中段,談及了京城的金融風波。皇帝同樣對“皇家銀行”在此次風波中的沉穩表現予以肯定,並輕描淡寫地表示,已命五城兵馬司與順天府,嚴查“惡意散布謠言,動搖京城金融之徒”。
一切,都顯得那麼的順理成章,那麼的“君聖臣賢”。
然而,當顧昭的目光,落到信件的末尾時,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驟然收縮。
那是一段看似隨意,如同閒話家常般的“閒筆”。
“……聞愛卿近日與山西商賈略有紛爭,此皆商賈逐利之本性,不足為慮。然晉商乃我大明財賦之源,輸邊濟餉,曆有大功。愛卿在外,當以安撫為主,切不可操之過急,致使地方動蕩,誤了朕的剿匪安內大計。若有需用,可與喬五等人商議,朕已命其全力襄助……”
短短幾行字,卻如同一柄淬了劇毒的冰錐,瞬間刺透了信紙上那些溫情的偽裝,狠狠地紮進了顧昭的心底,帶來一股徹骨的寒意。
他將信紙緩緩地放在桌上,身體向後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閉上了眼睛。
帥帳內,一片死寂。隻有燭火偶爾發出的“劈啪”聲,顯得格外刺耳。
過了許久,顧昭才重新睜開眼睛。隻是那雙原本銳利如鷹的眸子裡,此刻,卻隻剩下了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與失望。
這封信,在他眼中,已經不再是一封簡單的君臣通信。它是一麵鏡子,一麵清清楚楚、毫不留情地照出了帝王心術最深處、最真實樣貌的照妖鏡。
他從這段話裡,讀出了兩層意思。
第一層,是警告。
“與山西商賈略有紛爭”、“商賈逐利之本性,不足為慮”——這是皇帝在告訴他:你和“西風烈”鬥得你死我活,我全都知道。但是,在我看來,這不過是“紛爭”而已,是商人的本性,不值得你如此大動乾戈。
“晉商乃我大明財賦之源,輸邊濟餉,曆有大功”——這才是真正的重點!皇帝在提醒他,這些晉商,這些你眼中的“國蠹”,對我,對我的朝廷,是有用的!他們能為我提供穩定的財源,能為我的邊軍輸送糧餉。
“當以安撫為主,切不可操之過急,致使地方動蕩”——這是赤裸裸的告誡了。皇帝並沒有旗幟鮮明地支持他,反而在“和稀泥”,讓他不要把事情鬨大,不要為了所謂的“正義”,影響了“穩定”。
這說明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