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哲的命令,就像投入平靜湖麵的一顆深水炸彈,餘波久久不息。
張彪是個粗人,但他不是蠢人。
他不懂什麼“綠膿杆菌”,也不理解為何燒開水就能殺“屍蟲”,但他能看懂皇帝手諭上那“先斬後奏”四個字的分量,更能感受到蘇哲身上那股不容置疑的自信。
這是一種碾壓式的自信,仿佛一個大學算學教授在看一群還在為“雞兔同籠”爭論不休的蒙童。
在他的親自監督下,親兵們如狼似虎地行動起來。
發黴的草席被成捆地拖出去,投入熊熊燃燒的火堆,發出“劈啪”的爆響,黑煙卷著一股難聞的焦臭味衝天而起。
楊默那幾個弟子,哭喪著臉,將他們的布條、敷料忍痛扔進火裡,那表情,跟燒的不是破布,而是自家祖產一樣。
一口口行軍大鍋被架了起來,士兵們七手八腳地往裡倒水,火夫們賣力地拉著風箱。
很快,幾十口大鍋同時冒出了滾滾的白汽,整個營地仿佛變成了某個大型澡堂的後廚,充滿了潮濕而溫暖的水蒸氣,意外地衝淡了空氣中那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和腐臭。
而蘇哲,這位新官上任的總負責人,卻雙手抱胸,像個監工一樣,來回踱著步,時不時還對某個士兵的動作指點兩句。
“哎,那個誰,倒水的時候離鍋遠一點,燙著了算工傷,但我這裡可不報銷!”
他那懶洋洋又帶著幾分戲謔的語調,讓原本緊張壓抑的氣氛,莫名其妙地輕鬆了幾分。
士兵們在驚懼之餘,竟也覺得這位年輕的縣子爺似乎……也沒那麼可怕?
就在所有人以為這位蘇大人是要把整個營地徹底“清洗”一遍,來個眼不見為淨的時候,蘇哲卻停下了腳步。
他的目光掃過被臨時挪到空地上,橫七豎八躺了一大片的傷員。
哀嚎聲,呻吟聲,求救聲,此起彼伏,交織成一曲絕望的交響樂。
楊默和他的弟子們站在一旁,手足無措。
他們最擅長的“塗藥包紮法”被禁了,現在就跟被拔了牙的老虎一樣,空有一身“經驗”,卻不知該從何下手。
“好了,衛生工作隻是開胃菜,現在,咱們進入正題。”蘇哲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對蘇福使了個眼色。
蘇福立刻會意,從隨身的行囊裡,掏出了幾卷顏色鮮豔的布條,分彆是紅、黃、綠三色。
“張副將,派些人手過來。”蘇哲喊道,“還有你們,楊老先生和你的高徒們,彆杵著了,都過來,本官現場給你們上一堂急救課。”
眾人不明所以,但還是圍了過來。
張彪、周勇、楊默站在最前麵,一臉嚴肅。
蘇哲拿起一卷紅色的布條,在眾人眼前晃了晃,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各位,你們覺得,當一群人同時掉進水裡,我們應該先救誰?”
這個問題問得莫名其妙。
一個軍醫下意識地回答:“自然是……離得近的?”
“錯!”
另一個士兵搶答:“是叫得最大聲的!”
“大錯特錯!”
蘇哲搖了搖頭,像個循循善誘的夫子,隻不過他這課堂,背景是哀鴻遍野的傷兵營。
“離得近的,可能水性好,自己還能撲騰一會兒。叫得最響的,說明他中氣十足,肺活量驚人,一時半會兒沉不下去。真正應該第一個救的,是那個已經不會叫喚,臉朝下飄在水上,眼看就要不動彈了的倒黴蛋!”
他這番通俗易懂的比喻,讓在場這些大老粗們瞬間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今天,咱們不救落水的,咱們救的是在鬼門關門口排隊報到的袍澤兄弟!”蘇哲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穿透力,“但鬼門關前也講究個先來後到,咱們的任務,就是把那些一隻腳已經踏進去的,硬生生給拽回來!”
他將紅、黃、綠三色的布條分發下去,指著密密麻麻的傷兵,語氣變得無比嚴肅。
“從現在開始,我們實行‘三色檢傷法’!”
“所有傷員,根據傷勢輕重,分為三等!聽我口令,給他們做標記!”
他隨手指向一個腹部中箭,臉色灰敗,呼吸微弱得幾乎看不見的士兵。
“像他這樣的,腹部受傷,血流不止,已經處於昏迷或休克狀態,隨時可能咽氣的,屬於‘危重’級彆!在他的手腕上,綁上紅色布條!這代表‘性命垂危,優先搶救’!所有紅色標記的,都給我第一時間抬到最裡麵的帳篷去,那是我們的手術區!”
此言一出,全場皆驚。
楊默的眼睛瞪得像銅鈴,他失聲叫道:“蘇大人!不可啊!此人氣息奄奄,神仙難救,將他列為首位,豈不是白白浪費寶貴的藥材和精力?我們行醫,向來是先救那些……那些看起來還有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