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灣那場乾脆利落的零傷亡伏擊,如同在原本死氣沉沉的軍營裡投下了一顆深水炸彈,其引發的連鎖反應遠超一場小勝本身。勝利的喜悅、新裝備帶來的震撼、以及實實在在的賞銀和軍功,混合成一種奇妙的催化劑,讓整個台州大營的氣氛發生了質的改變。
這一日,以趙德柱為首的幾個原衛所軍官,如今已被提拔為各營暫代都統、哨官,他們互相使了個眼色,整理了一下嶄新的軍服和皮甲,深吸一口氣,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向帥帳。與以往那種畏縮、討好的姿態截然不同,此刻他們臉上洋溢著的是激動、自信和一股壓抑不住的戰意。
“末將趙德柱錢猛、孫破虜……)求見國公爺!”聲音洪亮,帶著金石之音。
蕭戰正翹著腳,研究著一份剛送來的、標注著幾個可疑島嶼的海圖,聞言頭也沒抬:“進。”
幾人魚貫而入,齊齊抱拳行禮。趙德柱作為代表,上前一步,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但眼神卻異常堅定:“國公爺!弟兄們蒙您不棄,賜予精甲利刃,日夜操練,不敢有絲毫懈怠!如今全軍上下,士氣如虹,皆欲殺敵報效國公爺知遇之恩!我等懇請國公爺下令,派我等為先鋒,主動出擊,尋那倭寇主力決戰!定要叫那些矮矬子血債血償,再不敢窺視我東南海疆!”
錢猛是個黑壯漢子,也跟著嚷嚷:“國公爺!以前咱們是爛泥,是慫包!是您把咱們捏成了人形,灌了鐵膽!這口氣憋了十幾年了,不拿倭寇的血洗刷,弟兄們心裡這團火,燒得慌啊!”
蕭戰放下海圖,目光在幾人臉上掃過,看著他們那脫胎換骨般的精神麵貌,心中暗自點頭。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把一群混吃等死的兵痞,改造成嗷嗷叫的戰狼。他臉上卻故意露出幾分玩味:“哦?這麼急著去送死?”
校場上,烈日如火,但訓練的熱情比太陽更熾烈。休息的號聲一響,士兵們不再是像以前那樣癱倒在地,而是聚在一起,興奮地交流著。
王狗蛋拿著抹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著燧發槍的槍管,對旁邊的老油條說:“老哥,聽說趙都統他們去請戰了!咱們是不是快有大仗打了?”
“早聽說了!”老張,也就是之前的“老油條”,此刻臉上哪還有半分油滑,隻剩下躍躍欲試的亢奮,“老子這新領的腰刀,天天磨,都快能當鏡子照了,就等著砍幾個倭寇腦袋來開光呢!”
老油條如今也不再“油”了,他拍了拍腰間的新腰刀,豪氣乾雲:“老子這寶刀早已饑渴難耐了!就等著砍幾個倭寇的腦袋,換點賞錢給家裡捎去!”
旁邊一個年輕士兵抱著他的燧發槍,愛不釋手地擦拭著:“打固定靶子哪有打會跑會叫的倭寇帶勁!俺算過了,俺這槍法,三十步內,保證一槍一個!”
“切,吹吧你就!到時候彆嚇尿褲子!”有人起哄。
“誰尿褲子誰是孫子!敢不敢賭?下次出戰,誰砍下第一個倭寇腦袋,或者打死第一個倭寇,輸的人幫贏的人洗一個月臭襪子!”
“賭就賭!誰怕誰!”
甚至有人已經開始討論起倭寇的首級能換多少賞銀,立了功能不能升個小旗、總旗之類的軍官。求戰的欲望,如同野火,在每一個士兵心中燃燒。
不遠處,二狗正勾著李承弘的肩膀,指著那群興奮的士兵,唾沫橫飛地解說:“看見沒?承弘,這就叫‘士彆三日,當刮目相看’!以前這幫家夥,聽到倭寇兩個字腿肚子都轉筋,現在呢?恨不得立刻跳上船去找倭寇拚命!為啥?因為跟著我四叔,有肉吃,有裝備拿,有軍功掙,有奔頭!”
李承弘看著那些因為有了希望而變得生機勃勃的麵孔,點了點頭,低聲道:“確實……與數月前,判若兩軍。”他頓了頓,有些疑惑地看向二狗,“隻是……如此高昂的士氣,若久不征戰,是否會……泄氣?”
二狗一副“這你就不懂了吧”的表情,老氣橫秋地說:“這你就不懂了吧?我四叔說了,士氣這玩意兒,得像熬鷹,不能太緊,也不能太鬆。現在正是把弦繃緊的時候,到時候一放,那才叫一個石破天驚!等著瞧吧,肯定有好戲看!”他甚至偷偷壓低聲音,“我聽說,有人已經開始私下開盤,賭下次出戰誰砍的腦袋多了……”
軍營的另一角,幾個沙棘堡的老兵蹲在樹蔭下喝著水,看著不遠處那些正在加練刺殺的“新兵”。
“嘖,還真讓國公爺給練出來了。”一個臉上帶疤的老兵咂咂嘴,“你看那個叫王狗蛋的小子,突刺有點樣子了,不像以前軟綿綿的。”
旁邊一個年紀稍長的老兵點點頭:“裝備一換,精氣神立馬不一樣。以前是混日子,現在……是真想打仗了。這幫南方兵,骨子裡還是有血性的,就是以前被那幫王八蛋軍官給帶廢了。”
“可不是嘛!”另一個矮壯的老兵接口,“現在看著順眼多了。至少不像以前,看著就來氣,恨不得抽他們幾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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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老油條和王狗蛋等人訓練完路過,看到這幾個沙棘堡老兵,立刻挺直腰板,恭敬地行禮:“長官好!”
疤臉老兵難得地露出個算得上是笑容的表情,揮揮手:“行了行了,休息去吧。下次真打起來,彆慫,跟著老子衝就行!”
“是!長官!”老油條等人大聲應道,臉上帶著被認可的興奮。一種基於實力和共同目標的戰友情,開始在原本涇渭分明的兩支隊伍間悄然滋生、融合。
帥帳內,蕭戰並沒有被趙德柱等人的請戰熱情衝昏頭腦。他走到懸掛的巨大沿海地圖前,用一根細木棍點指著幾個被紅圈標注的區域。
“想打仗?是好事!證明你們還沒廢透!”蕭戰先肯定了一句,隨即話鋒一轉,木棍敲得地圖啪啪響,“但打仗不是街頭鬥毆,光靠一股血氣往上衝就行!看看這裡,這裡,還有這裡!疑似倭寇巢穴的島嶼不下十個!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哪個是主力?哪個是幌子?”
他目光銳利地掃過趙德柱等人:“倭寇有多少人?裝備如何?有沒有內應?他們的船速如何?周圍海域有沒有其他倭寇團夥可以快速支援?一旦開打,風向、潮汐對我們是否有利?這些,你們都搞清楚了嗎?”
一連串的問題,如同幾盆冷水,澆得趙德柱等人發熱的頭腦冷靜了不少,臉上露出了慚愧和思索的神色。
“光有血氣之勇,那是莽夫!”蕭戰語氣嚴肅,“老子要的是勝利,是儘可能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戰果!不是把你們這些剛剛練出點樣子的兵,送到倭寇刀口下去送死!都給老子沉住氣!”
他放下木棍,語氣緩和了些:“仗,有你們打的!但不是現在。繼續給老子往死裡操練!尤其是水性、駕船、登陸作戰!同時,哨探要加倍派出去!‘浪裡蛟’陳阿水他們不是熟悉海情嗎?讓他們帶隊,給老子把倭寇的底褲顏色都摸清楚!情報,才是決勝的關鍵!”
是夜,帥帳內燈火通明。李承弘幫著蕭戰整理各地送來的情報卷宗,忍不住問道:“老師,今日趙都統他們請戰,士氣可用,為何您……”
蕭戰伸了個懶腰,打斷他:“為何要潑他們冷水?對吧?”
他拿起桌上一張弓,隨手拉了一下,又鬆開:“你看這弓,一直繃著,弦會斷。一直鬆著,射不出箭。得在要用的時候,瞬間拉滿,然後——”他做了個鬆手的動作,“嗖!一擊必殺!”
他放下弓,看著李承弘:“軍隊的士氣,就像這弓弦。現在他們士氣正盛,是好事。但不能輕易放出去,得憋著,憋到目標明確、時機成熟、萬事俱備的那一刻!現在放出去,打個小勝仗,固然可以,但意義不大,反而可能打草驚蛇。我們要的,是逮住大魚,一勞永逸地解決一個大麻煩!所以,現在還得繼續繃著,繼續磨刀!”
李承弘看著蕭戰那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深邃的眼睛,心中恍然。這位老師看似吊兒郎當,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但在這看似隨意的舉動背後,卻有著極其冷靜和深遠的算計。
蕭戰成功地將全軍上下的求戰之心,引導向了更深入、更紮實的戰前準備。台州大營就像一座蓄勢待發的火山,表麵看似平靜,內部卻湧動著熾熱的岩漿,隻等一個噴發的契機。而與此同時,幾艘不起眼的小漁船,在“浪裡蛟”陳阿水的帶領下,借著夜色的掩護,悄然駛向了茫茫大海,他們的任務,是為這座火山,找到最合適的噴發點。暗流,在平靜的海麵下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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