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打定主意,便尋了這位方郎中瞧病。雖明知身子骨硬朗,但想著瞧一瞧總歸圖個心安。崔小辮和王宇便是這般心思,隻是這“瞧病”的手段,委實下作。
方郎中行醫有個規矩:掛一次號,三十個銅板。其中十個銅板是診金付與他,另外二十個銅板,須得親手投入診桌旁一個粗瓷大罐裡。
緣由也簡單。他年事已高,獨子早亡,這是給自個兒留條後路。平日隻花那十個銅板的診金度日,瓷罐裡的銅板作為積蓄,便是他養老的指望。
這規矩,四鄰八鄉來看病的都知曉。方郎中診脈,看出症候才收診金,若把不準脈象,分文不取,掛號錢悉數退還。正因如此,從無人吝惜那三十個銅板的掛號費。
崔小辮大喇喇走到桌前,隨手將一串銅錢“啪”地丟在方郎中麵前,卷起袖子就伸過手腕,對那粗瓷罐瞧也不瞧。
方郎中眉頭倏地緊鎖,抬眼看清是崔小辮這活閻王,才強壓下嗬斥,隻拱了拱手,聲音帶著克製:“崔爺,老朽行醫,不過糊口傍老。您高抬貴手,莫要壞了這吃飯的規矩。”
“規矩?”崔小辮眼一橫,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老郎中臉上,“老子的規矩是從不給錢!今兒個老子賞你臉掏了錢,你還蹬鼻子上臉?你個老棺材瓤子,難不成指望老子給你養老送終?”
“得了,老方頭,你就知足吧!”王宇在一旁敲著邊鼓,皮笑肉不笑,“你那破攤子,咱哥倆收過你一個子兒嗎?夠給你麵子了!三兩句話的事,彆給臉不要臉,沒完沒了!”
“好!好!二位爺,老朽佩服!”方郎中胸膛起伏,咬牙擠出這幾個字,抱拳的手微微發顫。
他不再多言,沉著臉,伸出手指,搭在腕上。片刻之後,他緩緩收回手,嘴角竟扯出一絲極淡的笑意:“二位爺,老朽才疏學淺,診來診去,脈象平和,實在瞧不出半分異樣。許是二位爺近日操勞,略感體虛,不妨買些滋補之物調養調養。”
他目光掃過桌上那串銅錢,“按老朽的規矩,這錢,分文不能收。二位爺,請回吧。”
“嘿!老子說什麼來著?”崔小辮咧嘴一笑,得意地將那串銅錢抄回袖中,一把拽起王宇,擠眉弄眼的說著:“走著!咱哥倆找個好地界,我帶你好好“補一補”去!”
兩人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晃出了醫館門檻,壓根兒沒回頭看一眼方郎中的臉色。
一旁支著算命攤子的老道士,捧著茶碗,看得這一幕目瞪口呆,半晌才喃喃自語:“稀奇啊……這世道上,還有瞧完病硬把郎中錢往回揣的?”
方郎中枯坐原地,臉上木然無波,隻淡淡應了句:“嗬嗬,常事。”聲音輕得像飄落的灰。
他不再言語,默默起身,開始收拾散在桌上的脈枕、筆墨。今兒個這風水算是被兩個雜毛潑皮給敗儘了,再開張也怕沾上晦氣。
他草草將條凳歸位,撣了撣身上浮塵,轉身撩開裡屋那道洗得發白的藍布簾子,身影隱了進去,索性收攤,圖個清靜。揣好三串銅錢,方郎中踱著步上了街。
家中已無親眷,一人守著空屋,隻覺冷清孤寂。得了空閒,他最愛去相熟的酒肆,叫上三兩燒刀子。幾杯黃湯下肚,醺然微醉,再踩著月色晃回家,倒頭一睡,便是最舒坦的時光。
他背著手,熟門熟路地踱進常去的那家鋪子,往老位子上一坐,聲音不高卻透著熟稔:“掌櫃的,老規矩,三兩燒刀子,一碟油炸花生米,再來個拍黃瓜。”說罷,“當啷”一聲,兩串銅錢丟在油膩的桌麵上,便眯著眼等上菜。
正此時,門簾“嘩啦”一挑,帶進一股街市的喧鬨氣。宋少軒拎著幾包剛采買的物什走了進來。
他逛了大半日,腿腳發酸,見這鋪麵還算齊整乾淨,便打算進來墊墊肚子。兩人目光一碰,都略一頷首,算是街麵上認得的臉。
宋少軒揚聲對著店家點菜:“一份乾炸丸子,一碗熱湯麵,燙壺黃酒。”他尤愛那丸子炸得外酥裡嫩的勁兒,蘸上椒鹽,最是佐酒。
他正探手入懷掏錢袋,忽覺一道目光釘在自己身上。側目一瞥,竟是個衣衫襤褸的乞丐不知何時蹭進了門,正倚在門框邊,直勾勾地盯著他。
宋少軒心頭一凜,動作立時頓住,全身肌肉暗暗繃緊,提防著對方驟然發難。店家眼尖,早瞧見了這情形,登時橫眉立目,衝著那乞丐厲聲嗬斥:“滾出去!討飯也不看地方!這裡沒你蹭食的份兒!”
吼罷,又趕緊轉向宋少軒,臉上擠出幾分歉意的笑,搓著手道:“爺,您甭介懷。這爛人隔三差五就來門口晃悠,也就圖口剩飯,倒從不傷人。您放心,不必給他吃的,我自會打發他走。”
那乞丐被店家一吼,身子猛地一縮,踉蹌著向後退了半步。他枯瘦的手指下意識地揪緊了破敗的衣襟,目光卻死死黏在宋少軒臉上,帶著一絲近乎卑微的希冀,艱難地拱了拱手,聲音嘶啞乾澀:“宋……宋掌櫃,您……您可還認得小的?”
這聲音?宋少軒心頭猛地一跳!一股難以言喻的熟悉感攫住了他。他凝神細看那蓬頭垢麵下的輪廓,竭力在腦海深處翻檢著原主的記憶碎片。
驟然間,一個曾經意氣風發的形象與眼前這佝僂的身影重合——李丙生!那個昔日茶館裡談笑風生、出手闊綽的常客!
此人出身官宦之家,奈何其父曾同情義和拳民,更向朝廷進言,想借其力抗衡洋人。此議一出,禍從天降。官職被一擼到底,家產抄沒殆儘,顯赫門庭瞬間崩塌,就此墜入泥潭。
早年間,宋少軒還零星聽過些李丙生勉強支撐的消息。後來,聽說他遭了崔小辮的毒計,被狠狠坑害了一回,從此便如同人間蒸發,再沒露過麵。萬沒想到,竟淪落至此等境地!在這喧囂市井,靠著一口殘羹冷炙苟延殘喘。
念及於此,宋少軒隻覺一股酸楚湧上喉頭。他壓下翻騰的心緒,鄭重抱拳還禮,聲音放得格外溫和:“李少爺!”
他伸手虛引身旁的條凳,“快請坐下說話。您這是遭了什麼大難?怎至於……”後麵的話哽在喉間,實在不忍說出口。
看著李丙生那因饑餓而微微顫抖的身軀,嶙峋的骨架幾乎要戳破襤褸的衣衫,宋少軒立刻轉頭,對一旁愣著的夥計沉聲吩咐:“切一盤豬頭肉來,若有溫著的燒酒,也趕緊溫一壺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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